给上帝打个电话
莽汉
我不知道现在布满太空的通讯卫星中有哪一颗已经定位在了上帝的家门口,也不知道上帝是否愿意让人在他的天国里装一部世俗的电话,但我确切地知道我生活的这座小城里就有一位能与上帝直接通电话的人。他的电话机——一部红色塑料壳的电话机就藏在他的背包里。他背着它走街串巷四处漫游。他向我出示这部奇异的电话机的时候,曾经飞速地按了一串号键,而且还拿起听筒听了好大一会,然后失望地告诉我:这会儿他不在。“他”是谁?我没问。因为我们心照不宣,除了“他”还有谁呢?尽管一会儿声称“他”是“上校”,一会儿又说“他”是“教授”,但无论上校还是教授谁也无法去接一个摘了话线的电话!可惜,当时我忘了向他索取这个神秘的号码,否则,在我无聊透顶时,我也想给上帝打个电话。上帝离开人间这么久了,他所听到的信息只是教会方面公式化的汇报和无数善男信女虔诚而盲目的赞美,因此他老人家肯定乐意听听我这个异教徒发自肺腑的卑微的心声。
我说的这个人,你可能一眼就看出他有点不正常。——猜对了,他的确是个疯子!但我眼拙,一开始并不知道。虽然刚遇见他时我正在等公共汽车,有的是时间观察这个穿行闹市如入无人之境的怪人。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认为他是个乞丐。我的根据是他那头乱糟糟刺猬一样扎蓬着的长发,那张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抹满黑灰的脸,还有皱巴巴的人造革皮夹克、龇牙咧嘴的脏兮兮的运动鞋,以及他背上挎着的鼓鼓囊囊的惟有小学生才用的花格子书包……不过这些都只是说明了主人的身份而并未引起我特别的注意。然而当他岔出人行道,想横穿马路而翻越路边栅栏时,我却在他弯腰的当儿突然发现他的怀里竟然拱出了一只小狗的脑袋!小狗是条白花狗,一直酣睡在主人的怀中,此刻却被主人灵巧的一跃惊醒。它伸出脖子,像是一个探出洞穴的小鼠怯怯地向外张望。
乞丐还养宠物?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于是我决定迟一点上班,绕过那辆终于驶临停靠站的公共汽车,穿过马路,去寻找这位养狗的乞丐。
他离开大街,钻进一条小巷,并未走多远,就在一处垃圾堆前停了下来。我赶到的时候,他正用手拨拉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和塑料袋,腰虾得很低,以至背上的书包拱成一座巨大的驼峰。近在咫尺,我才看清他原来是个年轻人,至多二十来岁,和我正在大学读书的儿子差不多。一样的年龄,却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悲悯: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出来要饭呐”?
“我不要饭”,他说话时并不看我,只是低头翻捡他的垃圾。他从一堆煤渣里扒出一块彩色纸板,很响地拍打几下:“我不要饭,我捡饭”。
“捡饭”!他的回答语调安祥而又掷地有声。一个“捡”字不仅道出了一位靠双手谋生的劳动者的全部尊严,也使我自作多情的怜悯显得太唐突了!一时语塞,我忽然想起了那条狗。
“这狗,是你喂的吗”?
“是呀”,说到狗,他显然有了兴趣,直起身,熠熠闪亮的眸子里盈满了笑意。那只狗也从他半敞的皮夹克里好奇地打量着我。“那家人见它生病了,要埋掉它,幸好我看到了,就把它留了下来”。他亲昵地拍了拍小狗毛茸茸的头,小狗则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感激地舔他的手。“谁不生病啊!我正给它治呢,瞧,这是我专为它买的药”。说着,他手忙脚乱上上下下地翻掏自己的口袋,但每一个口袋都是空的。他翻了一会什么也没找着,就拎着小狗的颈子,把它从怀里拖了出来。小狗的后半身套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像是婴儿垫的尿不湿,这袋子大概也是用来装盛小狗的排泄物的。他把塑料袋取下,掀起小狗的尾巴,露出一截翻卷而出足有二寸多长的肛门。“就是这毛病:脱肛。不过再有两天我就能把它治好了”。他在展示小狗隐疾的整个过程中,小狗始终都像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一声不吭。我的鼻子却一阵阵发酸。一个无家可归仅靠捡破烂为生的流浪汉竟然如此精心去呵护一条被人遗弃的病狗,我被眼前这种人狗同病相怜相依为命的情景深深感动了。我掏出腰里仅有的十块钱递过去:“你留着买点什么吧”!
“我、我不缺钱花”。他窘促地笑了一下,接过钱,却又丢在那块彩色的纸板上。也许我的“施舍”冒犯了他,我正要解释,他却警觉地四下瞅瞅,然后用一种几乎耳语般的声音对我说:
“我是搞调查的”。
“调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调查”?
“贪污、腐败、诈骗、抢劫、拐卖人口、滥杀小动物……什么都查。瞧我这身打扮,谁也别想认出我来!你刚才不还说我是个要饭的么?你看我这样子很辛苦吧?实际上你根本想象不到像我这样的人心里有多么幸福!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到处转悠,明察暗访。天文、地理、风土、人情……还有,我还搞考古呢!比如这面墙上的砖头”,他走到离我的最近的一堵墙边,用手指轻轻弹叩一块红砖。“我一敲就知道它是旧砖还是新砖”。
他的“调查范围”一会儿海阔天空,一会儿又仅仅只是一块砖头,我被他这种神秘的调查彻底搞懵了。见我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又踅过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们是有组织的,一共七个人,全国各地到处跑……不过我们的组织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加入的,不知要过多少关经受过多少考验呢!我们的头儿是个上校,英俊、高大,目光就像闪电一样,可厉害啦!但我们又叫他教授,因为他什么都知道,他那脑袋简直就一台超级电脑!他常给我们出难题,不过每次都难不住我。教授说我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给了我好多奖状,一屋子都挂不下……”
他越说越玄,也越说越激动,我却越听越糊涂:“那你们怎么联、联系呢?”
“我有电话呀!呶——”说着,他卸下背上的书包,打开包盖,掏出一只红色的电话机。话机倒是真的,家庭常用的那种,还拖着一截白色的电话线,可我怎么也觉着这是一部被人扔掉的破机子。“每天夜里,我都要和他通一次话,向他汇报这里的一切。我什么话都跟他说……不过,他这会儿不在。”说话时他已经拨了一次号,对方却没人接。他又要重拨,我就劝阻了他,因为在他煞有介事地用这台根本不可能负载任何信号的电话机给人打电话时,我已恍然大悟:这人是个疯子!可他这么年轻,怎么就疯了?高考落榜?失恋、抑或是受了其它什么意想不到的精神刺激?接下去我就撇开他的“神秘调查”,问了一些他家里的情况,但当我问起他为什么一个人跑了出来,“搞调查呗”!他又回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上。我知道他的所谓“调查”、“组织”,纯属疯话,是他一厢情愿的虚构。然而对于一个精神病人而言,正是这种诗意的虚构构成了他当下生活的全部内容。至于那个他每夜通过电话与之倾心长谈的人,则是他虚构的整个生活空间的精神支点。失去这个支点,他的世界就会彻底崩塌;没有那个人的撑持与抚慰,他肯定连一秒钟也没法活下去……
与一个疯子长时间的对话,现在回想起来确实令人有点毛骨悚然,但当时我却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因为从他说话的条理和措词上看,你绝对看不出他有一点点疯狂的迹象。我们在交谈时,他始终是那样文静、腼腆,而且面带笑容。而这种单纯、真诚、坦然而又略带矜持的微笑一般只会出现在那些内心生活极度充实的人的脸上。也许在正常人的眼里,神经病无疑是一个人所能罹患的最可怕的疾病,因为人在疯境之中,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虽然完好无损,头脑却失去了理智,行为举止也越出了理性的轨道,因而变成了一个非理性的生物,坠落到与禽兽为伍的悲惨境地。神经病患者往往偏执于一种臆想,沉湎在一种自我营造的幻象之中,感受不到任何世俗意义上的痛苦与欢乐,甚至还会丧失饥饿、疼痛等人的生理上的感觉。然而真正的疯子却不一定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他们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像一只逃出理性樊笼的飞鸟高高地翱翔在现实世界的上空,赢得了一种正常人绝难企及的绝对自由。比如我遇见的这个年轻人,从他的神情和语气里,你根本感觉不出他有丝毫的悲戚和痛苦,相反,面对他的从容、沉静、自信和欣悦,我们这些精神健全精于计算的正常人倒显得太过虚伪、平庸、卑琐和不幸了!尽管我们口口声声要敬畏生命爱护动物,但有谁会把一条惨遭遗弃的病狗留在身边予以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并把自己的怀抱当作一条狗的窝巢?尽管我们的祖先曾经有过“不食嗟来之食”的悲壮之举,但今天不幸流落街头的人有谁能面对施舍而依然不卑不亢地捍卫自己做人的尊严?尽管我们切齿痛恨社会不公,可有谁敢于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匡扶正义,哪怕仅仅是去做一番徒劳无功的“民间调查”?尽管我们几乎家家都已拥有电话,但我们只是用来交换股市信息、沟通人际关系,又有谁会突发奇想去给上帝打个电话,向冥冥中凝注着人类的他倾诉自己内心的一切?!
今天的世界是一个物化的世界。物质的丰饶掩盖不了精神的赤贫,横流的物欲淹没了人类的整个心灵空间。现代文明的声光化电满足的只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动物性欲望,肉体的狂欢却一再亵渎了“思想芦苇”的高贵和尊严!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狂妄和强大,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虚弱和孤独。我们的内心虽然郁满了困惑和痛苦、苍凉与无奈,但无人垂听我们绝望的呻吟,因为物欲中挣扎的每个人都有共同的痛苦和无奈!
我们无处诉说……
那就给上帝打个电话吧!
遗憾的是只有那位超越了理性的疯子才有他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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