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是生命力的源泉
[摘要]【艺家言】
大概很多人和我一样，先由动画片初识哪吒，然后才阅读《封神演义》《西游记》加以扩展。注意到了吗，我们印象中的除暴安良小少年与小说有出入。印象中的哪吒虽为童子却正义凛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书中的哪吒，却颇有几分古惑仔的味道。
在《封神演义》中，哪吒拿着混天绫在河里玩耍，这宝贝竟然撼动了东海龙宫。龙王派夜叉一探究竟，夜叉对哪吒大喊：“那孩子将甚么作怪东西，把河水映红，宫殿摇动？”哪吒竟反问：“你那畜生，是个甚么东西，也说话？ ”脾气再好的妖怪，听到这话也得发作。夜叉只是履行职责，说话态度也很客气，就因为长得丑，先是被辱骂，而后被打死，其实挺可怜的。
还有一事与此相似。哪吒射箭玩，没想到一箭射到石矶娘娘的洞府，把她的童儿碧云射死了。哪吒当然要负全责，石矶娘娘找上门来也是情有可原。哪吒不仅不赔礼道歉，看打不过石矶，就去找师父太乙真人帮忙。太乙真人护犊子，祭起九龙神火罩，把石矶炼成了一块石头。
这两个故事和我们对一个好少年的期待是有偏差的，但是仔细想想又合乎情理。首先，哪吒的爸爸李靖是地方武装部队最高长官。作为家中幼子，在父亲的地盘任性妄为并不稀奇。其次，作为顽童的哪吒没正经上过学，缺乏教养和基本的道德意识。武将之子，又无人约束，如果言行举止处处像个五好少年，那倒是不太正常了。
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哪吒闹海》，对哪吒进行了重新塑造。东海龙王故意不降雨，造成天下大旱，还命夜叉去海边强抢童男童女。哪吒打伤夜叉，又打死赶来增援的龙王三太子。2003年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制作的大型动画连续剧 《哪吒传奇》，延续了上美厂《哪吒闹海》的基调。石矶娘娘被描述为一个祸乱人间的妖魔，不仅帮助残暴的纣王镇压天下民众，还不断指使爪牙申公豹除掉哪吒。这两个版本都代表着当时动画片制作的最高水准，至今令人怀念。
如果再从善恶二元对立的角度讲述哪吒的故事，那就很难再出新意了。《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导演杨宇独辟蹊径，不再有意忽略哪吒顽劣的一面，只描写他神性的一面，而是浓墨重彩刻画哪吒的顽劣不堪。在以往版本中哪吒的成长过程是不断打怪升级的战斗历程，而杨宇镜头下的哪吒通过不断内省，返身而求获得解脱。影片所表达的主题是：最深刻的成长进步，不是通过增强力量彻底打败敌人，而是勇于反省自我，凭一己良知降服与生俱来的魔性。
此前的版本淡化了哪吒的阶级属性，将其神化为通体闪耀着圣光的天赋之子。 《哪吒之魔童降世》跳出道德境界，思考人何以为神为圣的哲学命题。不仅是哪吒，龙子敖丙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如何摆脱与生俱来的束缚，逃离深渊。深渊是一种比喻，象征着人性之幽深难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年轻时英明睿智济民安邦，晚年却昏聩无能误国殃民。如齐桓晋文、秦皇汉武，善始却不能善终，说到底还是跳不出人性的局限。影片的主题思想富有中国哲学的韵致。 “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道家的口号，反身而诚是儒家的修养。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当然归功于导演、编剧高超的思想境界和审美水平，但更重要的是，《封神演义》《西游记》这些经典作品本身具有强大的开放性，这种开放性使后人的不断改编成为可能。反之，更多风靡一时的文艺作品，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因为这些作品是锁死的，每个人物都是精心设计好的意义链条上的一环，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意义世界。可是，完美无缺的另一面，就意味着没有给后人留下重新开掘的缺口。
衡量文艺作品是否高明，一个重要尺度是看它是否具有足够的开放性。如果作品是一个封闭的、完全自给自足的逻辑系统，只能活在特定时空，而无法跟随时代的脚步。高明的作者，只是忠实呈现眼中的世界，虽不免带入个人情感，但保持着节制和谦卑，不会以上帝视角俯瞰众生。因此，他们的作品中不会出现完美的人物——无论正面还是反面，所有人物都是复杂的、矛盾的——就像现实中的人那样，这些矛盾之处恰好为后人的再创作提供了素材。
正因小说中的哪吒是善恶交织的，人们才有了各种观察角度：着眼于善，便有了1979版 《哪吒闹海》和2003年版《哪吒传奇》；着眼于恶，便有了眼下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小说中的李靖也是矛盾的，平日骄纵儿子，一朝被龙王问罪，职责使命便压倒了父子之情。若是把李靖塑造为爱子心切的父亲，哪吒的弃恶从善就有了契机；若是将其塑造为以仕途为重的官僚，哪吒与父亲的决裂便有了反抗父权的意义。无论哪个路数，都可以引申出催人泪下的结局。
以后还会有新哪吒吗？当然会。《哪吒之魔童降世》改写了哪吒剔骨还父、析肉还母的结局，或许是错过了这个故事最富有魔性的情节。在礼教时代，子女属于父母，身体发肤不能自由处置。在小说中，哪吒公然宣称还身体于父母并自刎，等于弃绝了传统伦理。这不仅是道德意义上的反抗父权，甚至可以与古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俄狄浦斯相比较。如果将来哪个导演从心理学或中西文化比较的角度解读哪吒，一定又会塑造出另一个哪吒。这就是经典的魅力所在。
左岸
（作者简介：左岸，文学博士，媒体特约评论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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