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颜色（二篇）
何党生
一双灯草绒布鞋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冬天，雪下得正紧。我头顶一个棉花帽，裹着一件大棉衣，光着脚，背一个“牛屁眼”书包，慢慢朝学校走去。在一个斜坡上，我远远地看见走着几个人，边走边说话。走近了，有人看到我那副模样，就开始议论起来。
“那是哪家的娃呀？”
“这么冷的天还光着脚丫子！”“一看他的妈老汉也没啥名堂！”“再怎么也弄双鞋嘛！”“何支书，你说是不是？”
我对“何支书”3个字特别熟悉，因为那时候我父亲是我们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大家都叫他“何支书”。
我仔细一看那队人，的确有父亲在里面。听母亲早上说他昨夜在开什么会，开了一夜。父亲这时候也发现了我，他不说话。其他还有几个认识我的叔叔爷爷，也看出了是我，他们都盯着我，也不说话。我没跟他们打招呼就与他们擦肩而过，继续走去学校的路，那队人也继续走他们下农户的路。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临睡觉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你明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到你们上学的那个院子里找王婆婆拿个东西！”第二天，我找到王婆婆，她仔细打量我，特意看了看我脚上那双很不合适的并且有些破旧的棉花鞋，就到另一间屋里拿出一双七八成新的灯草绒布鞋交给我说：“这就送给你穿，下雪天咋有法把脚趾头露在外头？”我看见那鞋的上面安了两排扣子一样的东西，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叫“鱼眼睛”，就是镶在布鞋上的一种铝装饰。我看着那双布鞋好像正对着我笑，我也笑了一下，说声谢谢王婆婆就飞快跑回家。母亲让我脱下棉花鞋，穿上那双灯草绒布鞋。虽然大得还可以放下一个拳头，但我的脚一下舒服了许多。母亲说：“还合适你穿呢！”于是我就穿上那双灯草绒布鞋上了两天的学。
又一天晚上，母亲对我说：“那鞋穿起合适吧？”我说里面先垫了一些谷草，再垫几层破布，穿上就合适了。母亲点点头，喃喃地说：“以后就有鞋穿了，不冻脚了！”我不知道母亲说话的意思，后来一次听婆婆和父亲吵架的时候，才略知一二。
“有本事生，就有本事养！”婆婆大声数落父亲。
“自己生的儿子送给外人，你就忍心？”婆婆又教训母亲。
我这才明白，有人想让我给当“抱儿子”，婆婆死活不肯，我也死活不肯，后来此事就没人再提。
我认为当“抱儿子”的事与那双灯草绒布鞋有关，就不再穿它了。任凭母亲怎样劝说，整个冬天我都穿那双破棉花鞋踩雪上学。
那双灯草绒布鞋先躺在一个核桃木的柜子底下，再后来就害羞似地永远不见了。
鸡蛋
上了初中后的一个星期日的黄昏，我的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
忽然听到一阵鸡叫，原来是它在报告主人下了一个蛋呢。大人们都不在家，我顾不得那么多，就飞快跑到屋檐下的鸡窝旁，捡起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圆圆的鸡蛋，拿来一只筷子，从一头捣开一个小洞，把筷子伸进去慢慢将蛋黄搅烂，一口喝下。一股腥味先是呛得我连打三个喷嚏，接着就呕吐起来，差点把喝进胃里的蛋花全部吐出来。我连咽几口口水后赶紧寻找来先前剥开的那一小块鸡蛋壳，很快在鸡窝旁的一块青石板上找到那块还连着粘糊糊的蛋清的鸡蛋壳，小心翼翼地将洞口“缝”上，迅速把空壳鸡蛋放进空荡荡的鸡窝。不想那只老母鸡转了一圈找不着给它喂粮食的主人后，竟然向我跑过来，围住我不停地叫，我狠狠踢了母鸡几脚，就若无其事地去看书做作业去了。
晚上，婆婆去拣鸡蛋的时候，只听她不停地骂起母鸡来。婆婆手里拿着那只空壳鸡蛋边走边说：“你们看，怪不怪？下了个空壳壳，怪了！”正在煮晚饭的母亲从灶房出来，接过婆婆手里的鸡蛋，掂量掂量，又凑到眼睛前仔细看了看。我从旁屋出来，不敢走近母亲，只是远远地望着婆婆，生怕母亲发现鸡蛋一端我的“杰作”，手脚有些发抖起来。几秒钟后，母亲说：“硬是，这鸡越来越怪了。先是一天下一个蛋，现在是三天两天下不了一个，下一个还是空壳壳。”我的脸似乎已经发烫了，幸亏夜色早已降临，屋里已经点起了油灯，没有人会看到我脸色的变化。直到婆婆从母亲手里拿过那个鸡蛋，让我弟弟拿去当玩具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回到屋里，却接连一个小时怎么也看不下去书了。
待一家人吃过晚饭，母亲突然让我给她打手电筒去给猪喂食。以前从未这样，都是姐姐、哥哥做的事情，咋轮到我呢？我有些不情愿地跟在提了一大桶猪食的母亲身后，来到猪圈。母亲一瓢瓢给猪舀完食后将桶放下，从我手里拿过手电筒，用亮光照照我的脸说：“是不是你把那个鸡蛋喝了？”我本能反应似地回答说：“绝对不是，也许是弟弟干的！”母亲把亮光从我脸上移开，慢慢说：“我晓得是你搞的名堂。我看见那鸡蛋后面有一小块是松开的。”我一时语塞。她又说：“你婆婆老了，眼睛花，看不清楚那里，你哄不了我吧？”我说：“妈，是我，因为我肚子饿，饿得没心思做作业。”母亲把自己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拉住我的手说：“你婆婆凑了好几天鸡蛋了，你舅爷爷的生日要到了，她是拿去‘送情’的！”我说：“我真的不晓得，要是晓得她要送给舅爷爷我再饿也不会做那事情的！”母亲叹口气说：“以后不要再吃生鸡蛋了，吃了肚子会疼！要吃也该弄熟了啊！”
如今，这件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每每想起，我依然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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