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彩照 ◎ 小河丁丁
我在湘南一个山中小镇长大,镇上唯一的照相师拥有全镇唯一的照相机和唯一的马。那部照相机配了皮革套子,他总是挂在胸前,绝不肯让人乱摸。那匹马十分英俊,毛色栗红,身架高大,睫毛长而密恰似两把小篦子,眼珠乌亮如同一对黑宝石。照相师经常下乡给人照相,他昂首骑在马上,胸前挂着照相机,神气得就像一员大将。
过了许多年,我大学进了物理系,居然有门功课要学照相,还要学洗照片。同学们纷纷买照相机,我也买了一部。我们在校园里互拍,然后挤进狭小的暗房洗照片,里头只有一枚小小的红电珠发着微光,我们激动得手都发抖,说话腔调也跟平时大不一样。
又过了许多年,那部心爱的照相机早已不知去向,父亲未满花甲就离开人世,我也离开了家乡,在外省打工。
那年我和妻子回到山中小镇,在母亲房间里发现父亲一张彩照,端端地装在框里,摆在母亲年轻时使用过的蜜蜂牌缝纫机上。父亲生前十分节俭,不多的几张照片都是黑白的,是一寸两寸的证件照,真料不到会有一张彩照留存,并且还是五寸的。我极为欢喜,就拿手机拍了下来。但是我对这张照片很不满意,父亲眉头皱得太紧了,眉心挤出好大一个“川”字,叫人不忍细看。我对妻子嘀咕着说:“这张照片皱着眉头,母亲天天看着,怕心情不好。”
后来我和妻子买了二手房,房屋翻新的时候,我说:“把我父亲的彩照放在佛龛里,供起来。”妻子说:“你不是说那张照片眉头皱得厉害?”
我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细细端详。确实,父亲眉头皱得太紧了,不仅眉心那个“川”字笔画深深,两条眉毛鱼腰穴还挤出对称的斜沟,如同折断了一般。“到底是小地方的照相师……”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曾那么崇敬过的照相师,暗自抱怨。蓦地,我冒出一个主意:什么年代了,我自己就可以把照片修一修啊,就用Windows自带的那个“画图”软件。
吃过晚饭,我把照片转到电脑里,用“画图”打开,犹豫好久也不敢下手。看着屏幕上的父亲,我握着鼠标,生怕把他弄伤了。把照片交给照相馆修饰?父亲脸上这么多皱纹,人家看着也不愉快吧。
“反正图片有备份的,弄坏了也不怕。”我这样给自己打气。父亲鼻子右边有个白点,三分之一个米粒那么大,那是照片的斑痕,贴在黝黑的面庞上十分显目。我用取色器在白点边上的皮肤取了色,再用喷枪喷一下白点,哈,白点消失了。凭着取色器和喷枪就能修改照片嘛,我获得了一点点信心。父亲右眼袋有一道不算显目的小疤,左颊还有两块淡而小的褐斑,我也如法消除。每次取色,我不从调色板上取,就从父亲脸上取,感觉像给父亲做皮肤移植。
我信心更足,尝试抹去父亲眉心的皱纹。那些小疤用喷枪轻轻喷一下就行,这么大的皱纹,沟壑剧烈起伏,真不太敢下手。我再次将照片备份,然后才从额上平坦处取了色,往肉沟暗影里喷。刚开始效果糟糕透了,但我一边尝试一边修改,渐渐的,父亲的皱纹消失了,只在眉心隆起一个顶部平平的肉堆,比起先前的“川”字好看多了。感觉眼睛好胀,看看时间,零点过了,我十分疲惫,但是好不欣慰。
附近街上,每到黄昏就有一个瘦小伙子开小车出来摆摊,专门打印手机照片。我将修过的照片存入手机,第二天就去打印。父亲前半生种田砍柴,后半生做过小商贩,用自行车驮着货物去赶集,再后来加工米线,成年累月担着米线下乡换大米,这样的生活当真很不容易。我看着新洗的照片,仿佛觉得自己给父亲减轻了一些劳苦。
接下来好几天,我时不时又将父亲的照片修一修,眉心的肉堆竟也壮着胆子理平了,真是越看越欢喜。照片中的父亲四十多岁,头发黑密,目光平静,鼻子秀挺,厚实的嘴唇自然抿合,微显红润,下巴那是端端正正。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长相如此耐看。父亲结婚前一无所有,只能租房住,但是外婆很喜欢父亲,所以才把母亲嫁给了父亲。如今想想,外婆除了喜欢父亲的勤劳俭朴,也还喜欢他的长相气质吧。
那天睡前,我将新打印的照片拿给妻子看,再次提出要把父亲的照片供起来,妻子仍然不乐意。
我好生悲哀,说:“儿子买了房子,百把平米,居然连父亲一张几寸的照片都没有地方摆放。”
妻子说这说那,忽然抽泣起来:“……以前你不在身边,我带着女儿租房子住,在人家老屋顶楼。夜里女儿指着梁上的木头说,那些木头好像尸体,我就吓坏了……后来赶紧搬走……我好怕鬼……”
妻子特别胆小,连装了感应灯的过道都怕走的。何况妻子不了解我父亲,不知道他生前多么平和善良。看到父亲的照片之前,在妻子的印象里,我父亲不过是一堆长满青草的黄土,一块栉风沐雨的石碑。
我不能责怪妻子,心里却更加难过。原来在妻子心目中,我一生敬爱的父亲只不过是骇人的鬼魂。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电脑前,面对面看着父亲,看了许久许久。照片放大了就能看出父亲的胡须长得不均匀,我移动鼠标极为小心地点来点去,像给父亲刮胡子,生怕刮破了皮。我把修好的照片用手机传给姐姐,问:这张照片好不好?姐姐回了两个字:超级。顿时让我觉得姐姐好亲好亲!但我没有再说别的,这件事不好跟姐姐说。
我决定给岳父打个电话,刚刚打通,觉得难以开口,赶紧又挂了。过了几分钟,岳父打过来问:“有什么事啊?”听我说了几句,岳父在那头笑了,连声说:“我跟她说就行了。我跟她说。”我心里忽然一宽,意识到原本是原则性的大问题,一下子就变成小事一桩。
岳父爱喝一点小酒,酒后难免舌头笨拙,加之瘸了一条腿,近年渐显老颓。但经过这一件事,岳父在我心中高大了不少,仿佛那位骑着骏马的照相师,虽则是乡下人,却有一种大将风度。
(摘自《文汇报》)
新闻推荐
年轻人的情人节对我这个又没无情人又送不出去玫瑰花的单身老男人来说,是索然无味没有故事的一天。然而今年的情人节却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