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一个真正的名字
《烟霞问讯，风月相知：上官婉儿和她的大唐》 寇研/著
□寇研
如果必须用一句话概括上官婉儿的人生，我会选择这一句：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对。这通常是形容英雄或枭雄的，总之性别为雄。与女性无关。历史上的名女人，无非两个名字，一种叫美女，一种叫才女。前者的人生我不懂。而后者，流传下来的故事，大都不乏两个套路，才女的爱情和才女的才。其中，爱情是主线。
在这条主线的统摄下，才女的人生被解读为，爱的萌动、波折以及失败（失败为主）。一个人浩然、复杂的一生，被浓缩为一部爱情故事。当然在这类爱情故事中，也有章法可循。她们仍然是柔弱的，有着宋词里的女性那般的幽怨、多情。她们也仍然是被动的、等待的，或者任何稍微主动的争取都要裹上被动的外衣。从古至今，世事变幻，不同时代的思想多有争锋，然，这种流行的女性审美，依旧是我们喜闻乐见的。
再说才女的才。她们的才，又往往是服务于爱情的，也即，服务于男人。很有意思不是吗？古代才子之才，可以卖与帝王家，做晋升之用，甚至变现。而才女之才，则应该是人生点缀，是锦上添花，是主营爱情之外的意外惊喜。因此，与累累才子比，才女能够以才自拔，以至青史留名，更像一桩历史事故。但事实上，你会真的相信，一个能够在数千年浩瀚历史留下自己名字的女性，真的是为爱情生为爱情死的傻白甜？
另一方面，才子渴望建功立业，攀附功名，历来被认为是正途。而女性，若也懂得经营自己的“才”，步步为营，也想在名利场大展身手，通常被认为是女祸，是搅弄风云、影响历史正统的妖孽，是不本分的荡妇。比如上官婉儿。
历史上的上官婉儿，为人津津乐道的恐怕是“淫乱”。新旧唐书两篇《上官昭容传》，统共两千字不到，却都盖棺定论地提及上官婉儿的两则绯闻。“与武三思淫乱”，“又通于吏部侍郎崔湜”。淫乱和通，这便是正史赋予上官婉儿政治生涯的解读基调。
但同时，新旧唐书两篇传记，开篇即是“上官昭容，名婉儿”。谁都不能质疑，上官婉儿，是一个真实的名字。
而与上官婉儿同时代的那批著名女性，武则天、太平公主、韦后等，历史学者们久经求索，却也无法准确获得她们的闺名。无论某皇后还是某公主，都不是其真实的名字，都是男权社会所给予、承认的身份标识。也就是说，当这批著名女性企图在铜墙铁壁的帝王统治中分一杯羹时，她们的起点，她们的资源，正是男权社会给予的身份认可。
比如武则天。从永徽六年成为皇后到天授元年最终称帝，武则天前后用了约三十年的时间与太子们周旋。与历任太子、傀儡皇帝的斗法，是一个过渡，一个缓冲，在此期间，武则天完成了最终君临天下所需的所有政治储备。在这漫长的三十年，武则天的地位没有遭遇过严重的危机。她的执政才能当然不能质疑，但一个不能忽略的重要凭借，能让朝堂那群儒家官僚闭嘴的，仍然是她乃皇后、太子之母这一身份。这个身份是她异常重要的政治资本。
太平公主的身世更是煊赫。父母皆当过皇帝，两个哥哥也曾是皇帝，她是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又是则天朝炙手可热的武家的儿媳。简言之，不管则天朝，还是神龙政变后她哥哥李显当皇帝，太平公主所有的政治资源，皆来自父权给予她的身份。大唐公主，武家儿媳，这既是起点，也是终极资本。
上官婉儿不同。襁褓中家族被灭，自己与母亲没入掖庭，成为女奴。若说家世是一个人成长最初的根基，她的，就此切断。年十三，上官婉儿作为高宗才人，被召入后宫，这与高宗没什么关系，是武后所为。武后看上她的才能，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留在宫里的名分。神龙政变后，上官婉儿再次成为中宗之妃。但经学者们考证，这又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之妃，中宗夫妇为方便她的工作安排的。
不论皇后还是公主，这些身份都是在父系社会的制度上产生的，是归宿，也是资源。这些，上官婉儿全部没有，没有父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夫家，终生未育，更没有母以子贵的可能。因之可说唐一代那批著名的与皇权争锋的女性中，只有她才是真正的闯入者。
只有上官婉儿，是一个真实的名字。
这也是上官婉儿悲剧的源头。
家天下、血缘至上的时代，上官婉儿没有机会开枝散叶，就没有机会培植以自己为核心的政治力量。她只能选择依附，依附武则天、韦后，或者太平公主。但她没有男权社会赋予的身份保护，也从来没有得到外庭官员系统的认可。数次宫廷政变，她险中求生，全凭自己的政治经验和判断力。她依靠才智，达至人生巅峰，完成了自己的命运。
上官婉儿热衷权力，追逐权力，最后死在这条路上。上官婉儿的一生，没有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没有子嗣，最后也未能寿终正寝。从掖庭起步，在政治的、人生的血雨腥风中，她依照自己的意愿，度过了一生。我相信，自她踏上实现自己命运的征途，她自然清楚，也接受：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凯撒有句名言：我来！我征服！那是属于征服者的名言，属于男性的名言。在皇权、男权鼎盛的几千年中，武则天的人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奇迹，又是不可复制的。上官婉儿的人生格言只能是：我来！我来过！
我来，我来过。无畏。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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