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相 | 照顾一个醒不来的儿子 直到他醒来
文 | 唐超
编辑 | 刘成硕
一
清晨5点50分,天还没亮,医院走廊有些阴暗,尽头处的机房不断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李小萍忙碌且繁琐的一天开始了。五十六岁的她准时从走廊里靠墙的临时病床爬起,套上外衣,从枕头边摸出一把木梳,十几钞钟后用橡皮筋扎起一个辫子。动作一气呵成。她饱满的额上有细细的皱纹,五官小巧,整个人看起来简单干练。
每天醒来,李小萍都会满怀希望。她走到斜对面的病房门前,慢慢推开门,走到35号病床前——今天也没有变化。一位年轻男子安静地睡着,脸色红润,呼吸均匀,若非一根圆珠笔般粗细的胃管从他鼻孔穿出、绕着圈套在左耳,他看起来和常人几无区别。男子叫韩磊,是李小萍的独子。
李小萍稍微后退,把棉被揭开一些,伸手进去摸了摸系在韩磊阴茎上的塑料袋。塑料袋需要及时更换,以防尿液侧漏。“这可是个技术活,如果系得紧,会勒住;系得不紧,尿又会漏出来,弄湿磊哥的屁股,长出湿疹。”
简单洗漱后,李小萍拿出两粒药片,分别是缓解肌肉张力的盐酸乙哌立松片和防止癫痫的丙戊酸钠缓释片,她将药片投进保温杯盖底,辗碎、倒入清水、摇匀,然后通过注射器推入胃管,进入韩磊的体内。韩磊依然熟睡着,对此毫无回应。
给儿子喂了药,李小萍转身去洗手间,准备他的早餐。胡萝卜、南瓜、猪肉切成条状,抓少许花生、核桃、玉米面,打个鸡蛋,掺些水……韩磊每天要吃6餐流食,配方内的食物3天左右就有所更换,曾经有营养师来推荐食物配方,看见李小萍给儿子做的餐食便放弃了原本的计划,称赞其已经达到营养师的标准。
将所有食材倒进豆浆机后,李小萍给帮忙照理韩磊的小叔子烫了三个鸡蛋。随后撕开一袋方便面,掰一半放入开水,这是她的早餐。
豆浆机转动的声响吵醒了韩磊。李小萍发现儿子睁开双眼,马上走到病床边,一手揪着自己的眼睛和嘴角扮鬼脸,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磊哥,快看看我是谁呀?”
韩磊木然地望着李小萍。李小萍佯装拉下脸,用手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嗔怪道:“磊哥,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妈妈都不认识了吗?快叫妈妈。”儿子继续像陌生人一样望着李小萍。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回应的对话。李小萍随即俯下身子,嘴唇触碰到儿子的额头,用劲啄了一口。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七年。
病床上的韩磊(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二
2012年4月17日下午3点,家住宜昌市夷陵区的李小萍,在三楼卧室折叠刚刚晾干的衣服,突然听见楼下丈夫韩永平喊道:“小萍,快点给我20000块钱!”
李小萍跑下楼问丈夫要20000元钱干什么,丈夫支支吾吾,试图瞒着妻子。最后实在捂不住,只能告诉她儿子出事了,但没有详细说明便拿着钱开车走了。
“磊哥当时刚学会开车,我起先以为出了点交通事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开始叠衣服的李小萍,想起丈夫的反常举动,心中不安。她赶紧打电话给儿子厂里的领导,得知韩磊在车间中毒晕倒,正躺在前往荆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救护车上。
领导对韩磊的病情欲言又止,她意识到情况不妙,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几分钟后才想起给妹妹打电话,让她开车送自己去荆门。
李小萍赶到医院已是晚上8点。医院楼道里挤满韩磊化工厂的同事,李小萍试图穿过人群上楼探望韩磊,却没有被允许。丈夫隔着ICU的玻璃看过韩磊的情况,儿子戴着呼吸机,口中不断涌出白沫,并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有人在泥地上给儿子实施过抢救,所以他衣服上全是泥土,狼狈不堪。
面对李小萍的不断诘问,韩永平只是苦着脸回应:“还好。”他知道儿子的情况不好,想要瞒到最后,以免妻子过多的担扰。她依靠在消防箱上,苦苦等待诊断结果。旁人送来盒饭,夫妻俩连看没有看一眼,她没有胃口。她憎恨自己不该让儿子再去化工厂上班,也许当初坚持,儿子就不会出事。
当天化工厂的伤亡事件被上报到市政府。市委领导前来探望,连夜从武汉请来专家诊治。然而专家会诊过后,给陷入昏迷状态的韩磊 “判了死刑”。接着,另一批专家到来……他们都给出了相同的结论——因吸入硫化氢中毒。
韩磊昏迷后的两天两夜里,夫妻俩粒米未进,也没有休息。夫妻俩形容那种等待的煎熬时说:“像走在满是钉子的路上,每走一步都鲜血淋漓,却又不得不往前走。”
后来,李小萍从化工厂领导的口中得知,当时现场已经死亡一人,另外有几人和韩磊一样,正在医院抢救。
其间,断续有人醒来并逐渐好转,这给予了李小萍希望。她已经精疲力竭,不得不坐到轮椅上。
第三天,韩磊醒了。李小萍长舒一口气,从轮椅上站起来,嚷嚷着要上楼去探望儿子,仍旧被丈夫拦下,以医生正在救治为由。
当天晚上,化工厂设宴款待李小萍夫妻及亲属。李小萍恢复食欲,吃进不少饭菜以便恢复以往的坚强神采再去见儿子。席间,化工厂领导给韩永平敬酒,他摇头推辞。李小萍看出异样,回到宾馆逼问丈夫,他终于崩溃,将儿子的病情和盘托出——
韩永平下午去探望儿子,隔着玻璃墙发现儿子抬了抬眼皮,他兴奋不已,跑去找专家。专家领着韩永平走进ICU,喊了几声“韩磊”未见其反应,找来牙签轻刺韩磊的胳膊未见其反应,专家逐渐加大力度、变换位置刺着韩磊的躯干,依旧没有反应。
韩永平不罢休,来到床尾揭开被子,不停挠着韩磊的脚心,左脚没有知觉又换右脚,韩磊的脚一丝不动。韩磊小时候怕痒,父亲偶尔逗他,手刚触碰到他的脚板心,他就蹦起来飞快跑开。
专家摇着头要离开,韩永平不断强调自己刚刚真的看到韩磊睁了一下眼睛,人肯定是醒了。专家解释:“人可能是醒了,但没有意识。”
三
在李小萍的心中,韩磊一直是个体贴并且优秀的孩子。
十来年前,夫妻俩因为承包工程失败,欠了不少外账,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家里时常有人来要账,可是李小萍手里没钱,只能好话相待希望再宽限几天,可对方声称要不到钱就赖在他们家,吃着、住着,直到拿到钱为止。
韩磊走进卧室,拿出3000元钱递给要账的人,说:“我就这些钱了,你们先拿着吧,我们家一定想办法还你们钱的。”
对方离开后,李小萍关上门,怒气冲冲地责问儿子:“你一个大学生,哪来那么多钱?”
韩磊低下头说:“都是我挣的。”
李小萍盯着韩磊的眼睛,质问:“你不是去干坏事了吧?”
韩磊抬起头,大声回答:“真是我挣的,我在做网管。”
李小萍追问:“你不用上课吗?还有时间做网管?”
“我白天上课,晚上可以做。”
李小萍沉默了,自从家里生意失败后,儿子便没再找家里要过一分钱。她一直觉得有愧于儿子,不仅没能给他丰裕的生活,还对他如此不了解。母子二人坐下交谈很久,李小萍逐渐得知,儿子利用课余时间卖过服装、当肯德基服务员、网管。
大学毕业后,韩磊应聘到荆门市一家生产碳酸钡的化工厂。父母多次劝韩磊换工作,他们认为在化工厂上班太危险。再说韩磊学的是工商行政管理专业,与化工厂的关系不大。
“我虽是车间生产调度,在办公室工作,又不是在车间。” 韩磊大大咧咧地说。
事故发生前的韩磊
李小萍明白儿子去化工厂上班是为了挣高薪,尽快帮家里还清债务。
短短几年,韩磊当上生产部长,深受公司领导信任。李小萍却担扰起来,毕竟生产部长肯定要经常去车间,她不知道韩磊早已在车间工作。
家里状况好转,不再需要儿子帮忙还账,夫妻俩便把儿子叫回家,提出让他辞职。
韩磊犹豫一会儿,说:“再干最后一年,等把新人培训好我就走。”
出事前一天,韩磊在党校学习,公司车间年度大检修结束,作为生产部长,他决定回化工厂请手下几位师傅吃饭,犒劳一下辛苦的他们。吃完中饭,下午两点,韩磊陪同生产副总等领导下车间检察,他的命运便走向另一条道路。
李小萍的命运也随着转变。出事前,丈夫韩永平在外面做生意,她在家里当全职主妇,照顾韩磊近90岁的爷爷,偶尔邻里之间串串门,打打小麻将,家庭关系和睦。现在不行了,她每天必须围着韩磊像一个陀螺一样旋转。没人照顾的爷爷,也在韩磊出事的第二年不幸去世。
四
时年二十五岁的韩磊“醒”来后盯着李小萍,生平第一次没有开口叫妈妈,随即漠然地望着周围的人群。李小萍背过身流泪,一股无力感袭来,她不知道儿子的意识遗失在哪里,有没有可能恢复。
专家和院方建议,把韩磊和另一名同事转院到武汉某著名医院,那里有更好的医疗条件。转院后不久,因吸入硫化氢中毒最后一名患者康复出院,这给予李小萍夫妻俩极大的希望:“总不能磊哥的同事都康复了,唯独他一个人还睡着吧?”
韩磊因为吸入大量硫化氢,导致缺血、缺氧,大部分脑神经细胞死亡,进入了植物状态,并发癫痫症状。专家根据这个诊断结果给他制定治疗方案,反复三次人工脑干细胞移值,但效果不理想。三个月后,专家婉转地对李小萍夫妻说:“你们做好思想准备,韩磊可能不会有意识了。”
她决心和丈夫一起唤醒儿子。多年前夫妻俩承包工程失败欠下大量外债,也不曾失去回归美好生活的信念。既然武汉的医生无能为力,就请国内相关病理专家到武汉会诊。会诊还是没有效果,丈夫韩永平带着儿子的病历去上海、北京、广州、南京等数十个大城市的医院,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然而医生看完病历后,大多陷入沉思后,劝韩永平先回去,他们需要开会研究。
实在走投无路,夫妻俩与化工厂决定把韩磊的病历发布到网上,悬赏200万或者武汉任意地区一套商品房,寻找能够救治韩磊的人。每天电话不断,可没有任何一名来电者是直正医生。他们问对方救治的方法,有的说是祖传中药,喝了就能康复;有的说给韩磊大脑针灸。夫妻俩开始质疑其科学性,不予理踩,再后来,又不得不接受这些偏方。“假如真治好了呢?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事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吗?”
偏方治不好。夫妻俩又听从亲人的建议,带着韩磊的生辰八字和其穿过的一件衣裳,到一个算命先生家里。夫妻俩交了3000块钱,然后跪在满是佛像的暗房中,一个盲人敲鼓,一个盲人敲锣,另一个盲人穿着袈裟,化身是观音的使者,口中唱着希望观音娘娘去解救韩磊的歌谣。夫妻俩知道通过这种方式治好韩磊的概率,可每逢有人向他们介绍算命先生、巫师,他们仍然前去,交钱,接受 “治疗”。因为每一次的“治疗”,对于夫妻俩来说,都是一次希望。
亲戚朋友得知韩磊康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纷纷劝夫妻俩接受现实,领养别的孩子,或通过科学手段再生一个。
韩永平哭了,他对妻说:“那怕将来进养老院,也不抱或生养孩子。”
妻子问:“为什么?”
“有别的孩子,我们的情感肯定会发生偏移,对韩磊的爱肯定就少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敢再要孩子了。” 韩永平哭着对李小萍说,“人这一辈子有太多危险,我不敢保证另一个孩子就能健康成长,即便我小心翼翼地保护,让他长大成人,可将来他还是要踏入社会、参加工作,那时再出现意外了呢?我实在受不住这种打击了。”
李小萍听完,深有同感:“是啊,如果再来第二次,我肯定扛不住的。”
五
韩磊最终被定性为工伤,化工厂派来6名员工,24小时轮班帮忙照顾韩磊。尽管有人守护儿子,李小萍依然每天守在病房,想让韩磊每天都看到她。
渐渐入冬,有一次李小萍在宾馆泡脚,握在手中盛满开水的玻璃杯底毫无征兆掉落下来,正砸在她的脚上。她忍痛入睡,次日早晨起床才发觉,被烫伤的脚已经肿得像个馒头,水泡破开、流出黄色的脓水,几经尝试都无法起身行走。
彼时,韩永平又揣着儿子的病历去了外地。李小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心,担心那些年轻人照顾不好自己的儿子,何时吃药、何时需要翻身这些事都属她最了解。如果韩磊癫痫发作,需要几个人才能按住他,他们会不会弄伤他呢?
到了中午,李小萍不能再继续干着急,于是给韩磊的同事打电话,希望他们前来帮忙。同事想送她去看医生,但她摇头拒绝,想先去看望儿子:“我就算走不成路,但还是想每天陪着磊哥,那怕陪着他自言自语也好。
后来,有半个月时间,由韩磊的同事从医院借了轮椅,然后推着李小萍去医院。
一天晚上,李小萍听见几位照顾韩磊的年轻人聊天,才终于得知儿子昏迷前的经历——
当天,身为生产部长的韩磊,与两名领导到车间检查机修,由于防护面具被拿去清洗,几人抱着侥幸心理在没有任何防护走进车间。他们三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批工人。没过多久,根据当时在场工友描述:身边的管道忽然泄漏出不明气体,队伍最前方的生产副总随即倒下,当场死亡。韩磊试图去拉起生产副总,但自己连同另一名领导也马上倒下了。
李小萍心中五味杂陈,她再次确认:“韩磊是不是因为去拉前面的领导才倒下的?”
两位同事回答:“韩磊确实有在领导倒下后去拉的动作。”李小萍眼泪簌簌往下流。
站在韩磊身后的领导虽然也中毒昏迷,但最后康复出院。 “假如韩磊没有试图救人,会不会现在已经恢复健康?”李小萍反复问自己。关于事故调查结果,没有人对他们解答。
六
两年后,李小萍带着韩磊转院回到宜昌,希望通过中西医结合和亲情疗法唤醒儿子。
这其间,化工厂多次与李小萍夫妇交涉,希望就韩磊受伤事件进行一次性赔偿了断。工厂请了几名律师,希望商定一个合适的赔偿金额。
化工厂领导抱怨:“我们为韩磊已经花了近1000万,死了的赔偿才80万。”
韩永平听完,大吼道,“我不管花了多少钱,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知道我的儿子是健康地进入你们公司的,现在你们要把他健康地还回来。”
现在,韩磊的医疗费由医保局报销,但生活费和家庭需要经济支撑,韩永平只好外出赚钱,留下妻子照顾儿子。
医院对韩磊多是针炙、按摩、电疗等物理性干预,以及辅助性地吃药。
清晨7点左右,李小萍盯着手机上的时间,不断催促正在吃早餐的小叔子,一起推韩磊去理疗。小叔子嘴里嚼着鸡蛋,含混不清地说:“现在去人家医生也没来上班,还不是坐在门口等。”
“假如医生来得早呢?我们就可以多给韩磊做会儿。”李小萍说着,抱起韩磊的双脚,紧紧地夹在胳肢窝里。小叔子抱起韩磊的头部,两人喊出“1-2-3”,合力把韩磊抱到摊开的轮椅上。
医生果然还没有上班。他们只能坐在门前的条椅上,等医生开门。
7点30分,来了一名医生,李小萍径直跟去拿钥匙,随后打开门。韩磊被抬到一张皮床上,用布带固定,随后启动开关,使皮床渐渐垂直。这是锻炼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避免肌肉萎缩,为将来康复行走打下基础。
由于胃管通过咽喉,韩磊无法像正常人吞咽,每隔10多秒,他的口水往外飞溅。李小萍拿着一个铝合金小碗,韩磊每吐一次口水,她用碗沿顺着口水流的痕迹轻轻一收,然后用韩磊胸前的白色毛巾擦试。
8点,医生前来给韩磊的头、手、脚做电疗,有时韩磊感觉到疼,李小萍抚着韩磊的头部,一遍一遍地唱歌,安抚。
两个小时后,理疗结束,李小萍和二叔把韩磊安置回病房。李小萍没有停歇,打来两盆自来水,掺些温水,温度合适以后洒入一些花露水,拿出三条毛巾给儿子洗澡,每条毛巾分别擦拭不同部位。
擦洗腋下时,二叔双手握着韩磊的手臂,身体向后倾,渐渐用手使其手臂张开,此时韩磊会反方向用力,这是一场关于力量的比赛。
韩磊的手臂张开后,李小萍赶紧拿起毛巾擦洗,随后撒上爽身粉,以防引起湿疹,又换一条毛巾,清洗韩磊的下身。她动作娴熟,清洗韩磊每一寸肌肤,再由二叔把韩磊翻过身,李小萍再次清洗。
得益于李小萍的精神照顾,韩磊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四肢没有萎缩,胳膊粗壮,小腿肌肉结实,肤色红润,全身没有一处湿疹和褥疮。 “我对磊哥身体的了解,比对自己的还清楚。”
给韩磊洗完澡、清洗换下来的衣服,李小萍便马不停蹄去3公里外的菜市场买菜。她在离医院不远处租了房子,可从来没有在那儿睡过,仅仅只是每天中午用一下厨房。
李小萍已经在医院走廊的临时病床上,睡了4年。这4年里,她从来没有睡过整觉,晚上总是要起来两三次,查看韩磊是否大小便过。有时韩磊白天睡够了,晚上睡不着,她不忍心儿子一个人睁眼躺着,就陪儿子聊天,虽然毫无回应。
七
午饭之后,二叔躺在隔壁的病床休息,李小萍坐在韩磊的床头,拿出一个纸巾盒放在韩磊的胸上,把手机放进盒洞中直立起来,翻出搞笑视频。
韩磊眼神游移,最终落在手机屏幕上,嘴里不断冒出口水。李小萍一手扶摸着韩磊的额头,一手端着铝合金碗,不停地给他揩着口水。有时李小萍不耐烦,扬起手作势要打他:“磊哥,你多大了?还吐口水。”
“磊哥,你胖了,好像没有以前帅,我决定要给你减肥。”
“磊哥,你都躺多久了,快起来,咱们去江边玩,江边有很多美女呀。”
手机长时间播放视频,机身有些发烫,李小萍隔着被子用手机轻轻拍打儿子的胸脯,说:“我的手机快坏了,你快点给我买一部呀,我要5000元以上,要是你愿意,给我买8000元以上的也行。”
韩磊梗着脖子,抬起头对着李小萍傻笑。李小萍再拍一下,韩磊又朝她笑。
这时,韩磊的手指蜷缩成了一团,李小萍一根一根地掰直,但又都蜷缩在一起,李小萍继续偏执地掰着,说:“磊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认识的李医生吗?那时他还是个实习医生,现在都成主治医生了,人家昨天还请我参加他的结婚典礼。磊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呀?妈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八
一位和韩磊年纪相当的病友,从工地的三楼摔下,经过一系列的手术,最终还是下身瘫痪了。他不能接受事实,自闭,不愿与旁人说话,开口就责骂照顾他的母亲。
李小萍得知后,过去劝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你应该每天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能再伤害你妈妈啊。”
他不知道李小萍的情况,厉声喝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李小萍笑着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随后来到韩磊的病房,告诉他:“这是我儿子,他是一个植物人,也许一辈子都得这么躺着。而你可以坐着用手推轮椅,享受到饭菜的美味,最重要的是,你有意识,能说话……”
病友盯着韩磊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自己转动轮椅回了病房。
李小萍再次碰见这位病友时,正听见他对护士开玩笑:“要不你甩了你男朋友,和我好算了。”李小萍知道他会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
这年年底,这位病友想留在病房,和李小萍一起过年。李小萍劝他:“你要跟我过年当然可以,但是你不回家过年,你爸妈怎么安心过年?” 李小萍像对待儿子那样对待他,他以“幺妈”称呼她,出院后还不时回来看望。
她渐渐成为病房时刻都在的守护者。哪位病友家里农活忙,她便主动承担照顾病友的职责,每次买菜前总问对方喜欢吃什么,有时炖了鸡汤便全分给病友们,像照顾韩磊那样付出同等的辛劳。她天生性格活泼,喜欢说笑。阴郁一般不会在她脸上浮现,即便内心深处时常有。
她上网寻找因硫化氢中毒而脑细胞死亡类似病例治愈的可能性,然而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康复的案例。假如儿子一直不会恢复意识怎么办?她不敢想这个问题。隔壁病房有一对70多岁的夫妻,整天照顾因车祸导致偏瘫的40多岁儿子,儿子体重近180斤,老两口完全搀扶不起,每次都需要医生或病房家属帮忙。她害怕自己老了,会照顾不了韩磊。
如今经过七年的治疗,韩磊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李小萍能察觉出细微的变化,“脸上表情丰富了,手臂肌张力比以前小了一些。”也许儿子永远不会恢复意识,也许十年、二十年才会恢复,但李小萍从没想过放弃。
“只要磊哥还活着,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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