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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的照片 (外一首)

西安晚报 2019-07-20 05:07 大字

◎李汉荣

人、背景都发黄了。好像是在黄昏拍的。

其实是在早上,阳光最亮的时候拍的。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排成整齐的队列,与早晨合影。

他们似乎在凝望一个灿烂的前程。

其实他们是在凝望

那个眯着眼的摄影师的手势。

时间固执地篡改了一切。

它首先将自己篡改,

把早晨篡改成黄昏。

它把那几棵青枝绿叶的杨树

篡改成枯木朽株。

它把光洁的墙壁

篡改成斑驳龟裂的危墙。

它把草坪

篡改成荒凉的沙滩。

它把远处的青山

篡改成古罗马废墟上的残柱。

它把年轻的脸

篡改成陈旧的宣纸,涂满暮色。

它把努力凝望的眸子们

篡改成盲人之眼……

但我无法阻止时间的暴政,

无法打断或结束它的粗暴行为。

就在此刻,在我指责它篡改的时候,

它仍然在明目张胆篡改。

我知道它厉害。

我平和了心情,

我安静地凝视过去的时光,

回想那青春的容颜……

我把照片放回原处。

但我无法把岁月放回原处,

无法把生活放回原处。

我不得不把这个我企图打捞的瞬间重新放回时间的激流。

我知道它正在把这张照片篡改成遗照,把所有照片都篡改成遗照。

直到最后,

一切都好像不曾发生过,

时间篡改和销毁了它作案的所有证据。

说到底,

时间只是在自己篡改自己。

篡改,这是时间的专业。

赶在它还没有彻底篡改和销毁我之前,我抓紧看一眼自己。

每天,每时,每刻,

我们都是在看自己最后一眼……

回忆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听见脚下的土开始响了”

当时我念初中,

不解这句土语

只是与父亲稍稍拉开距离

低下头,我留意脚下泥土的情况

路旁,狗尾巴草轻摇着,一只蜻蜓

侧身练习飞行特技,准备升空

那蔚蓝领空无边无际,

没有激起它征服的妄想

却教诲了蜻蜓谦逊的心,

它安于草木间的短途宇航

服从泥土的磁场,

沉迷于水中倒影带来的美学幻觉

辛勤的蚂蚁不用村长王明娃安排

它们早已出工,列着队

正把一些羊粪和不明物质

——它们简朴的午餐

运往女王的寝室和集体厨房

除此之外,

我没有听见别的动静

“我脚下的土响了好久了”

这时我高中毕业,

盼着逃离故土

父亲的叹息让我莫名惶恐

我握起父亲的锄头刨掉了一棵杂草

玉米叶子友爱地摸我的脸

那棵倒地的草痉挛着

无辜叶片上闪着泪水

而不远处,

老牛的脖颈套着犁轭

犁把式杨自明叔叔哼着牛歌

为古老的春耕押着自编的新韵

远山泛着新翠,

多少牛羊走过斜坡

草香漫进清贫的嘴唇,

牛羊们念念有词

感激着土地的仁慈和恩情

除此之外,

我没有听见别的动静

“我脚下的土响声越来越大了”

那年我回老家,陪父亲去稻田放水

他肩上的月牙锄反射着初夏的阳光

一代代农人反复打磨,

数千年明月

就扛在患风湿性关节炎的骨头上

路过藕田时,

父亲杵着锄头停在一片硕大荷叶面前

荷叶上停着八九颗露珠;一只青蛙

停在荷叶下,

背上停着三颗晶亮露珠

它一动不动,

发愁该把这宝石运往何处

我站在父亲身边,

我们都未说话,静静地

我们站在荷叶和露珠面前;

很可能,青蛙用它的复眼

目击了这个瞬间,

这透明、宁静、浸漫着荷香的瞬间

但多嘴的青蛙却没有说出去,

它认为秘密被说出去就不珍贵了

无数没有说出去的秘密

才构成了大地的浩瀚隐私

除此之外,

我没有听见别的动静

“我听见脚下的土响了”

此刻,我走在回老家祭奠父亲的路上

我念叨着这句话,

我留意着脚下的动静

留意着目之所及以及思之所及

我听见土在响,

地层深处岩浆在响,在沸腾、奔突

巨峰缓缓下沉,海在策划着

重新占领陆地的路线图和时间表

我们曾经谈论爱情交换戒指的故居

终将变成巨鲸无法逾越的深渊

而头顶的室女座星云

正刮过一千级风暴

在险象环生的宇宙里

一只虫儿的安稳只有短短的片刻

甚至没来得及变成虫子,

虫卵就成了它的棺木

我们的安稳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还没有理解童话,我们就开始写遗嘱;

亲人的礼物

很快变成无法辨识的遗物;

友人的诺言

很快变成无法兑现的遗言;而土在响

到处是时光的深沟和裂缝

北斗的岩石仍在持续风化,直到七兄弟全部失踪,下落不明

但那时,土仍在响,星辰在响;

父亲听见的

那种异常的声音,将一直响下去

我们终将成为时光脚下奇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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