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棵芭蕉树
□田火英
那是春天里一个晴朗的日子,外出的父亲回来时,突然带回一株小芭蕉树苗。?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感到非常好奇,因为在这之前,我们从没见过芭蕉树,更没有吃过芭蕉。我们兴致勃勃地跟着父亲来到菜园里,新奇而又兴奋地看着他把这棵小芭蕉树种在靠近小溪的地头上。父亲高兴地告诉我们:“等到这棵芭蕉树长大后,你们就可以吃到芭蕉了。”芭蕉到底长的什么样子?它的味道是甜的还是酸的呢?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我们多么希望小芭蕉树快点长大。
小芭蕉树似乎懂得我们的心思似的,种下去后用不着什么特殊的护理,它一天天地长高长大。当芭蕉树长到比门还高,直径有碗口大时,它就开花了。花蕾绽开来时,它那厚实的花瓣,就好像是一顶美丽的红帐篷。在这顶“红帐篷”里面,神秘地住着一个个带着黄色花蕊的青色小芭蕉。小芭蕉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互相依靠着,沉沉而睡。我头一次看到芭蕉长这番模样,着实有些吃惊。同时,我更为急切地盼望它们早日成熟,可以采摘。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小芭蕉却不慌不忙地长着。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们,芭蕉可以收割下来了。随后,父亲高高地举起一把长柄镰刀将一串芭蕉割下来。看着父亲手里的那串芭蕉,一种经过长时间等待而换来的喜悦,立刻荡漾在我们的心里,毫不掩饰地挂在我们的脸上。我们兄妹几个欢欣雀跃地围着那串芭蕉,就要动手将它们掰下来吃。然而,父亲却告诉我们说:“芭蕉现在还不能吃,要等到去掉它的涩味才好吃。”我们听了很失望,只好无奈地又开始新一轮的等待。
对经常处于饥饿状态又从来没有吃过芭蕉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等待简直是一种煎熬。在那些等待芭蕉熟透的日子里,每天我都巴望着太阳快点下山。有一天,趁着家里没人,我终于忍不住嘴馋,爬上楼去,在瘪谷堆里摸索半天才找到了那串芭蕉。然而,慌乱中我尝到的却是芭蕉涩涩的味道。又过了些日子,当我又一次爬到楼上吃芭蕉时,却意外地发现那串芭蕉比前些日子少了许多。那一刻,我的心里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背着父母“作案”的不止我一个；担心的是哪一天被父母发现芭蕉少后,我们所要承受的责备或惩罚。
然而,这样的担心却迟迟没有得到证实。倒是在那段日子里,爱讲故事的父亲给我们讲了一个又一个与偷有关的故事。在父亲的故事声中,在他意味深长的“小时候偷针,长大会偷金”的警言里,我们不觉暗自觉得害怕、羞愧。
后来,又经过了一些时日,那串残缺不全的芭蕉后来终于自然熟透了。当父亲把熟透的又软又黄的芭蕉拿出来,让全家人一起分享时,我第一次觉得芭蕉是那样的好吃,软糯清甜中又带着一股浓郁的果香味道,时至今日,那种味道还让我回味无穷。
可是,年幼的我们并不知道当年父亲对我们的良苦用心。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看到村里的一个孩子因为偷吃家里的一包饼干,被他的母亲当众打得鬼哭狼嚎似的痛哭时,我才忽然明白父亲当初对我们教育的高明之处。虽然父亲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学校教育,也不懂什么高深的教育理念,但他却用深沉而又包容的父爱,很好地保护了我们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让我们从小懂得:人要有尊严地活着。
尝到芭蕉好吃的滋味后,我更加喜欢那棵芭蕉树了。芭蕉树繁殖很快,几年过去,原先的那棵芭蕉树就长出好几棵来。母亲很忙,我就负责到菜园淋菜。累了出汗了,我便放下扁担和水桶,坐在芭蕉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片刻。那个时候,我发现身边的芭蕉树是那样好看:它们如碗口大的笔直主干洁净光滑,就好像是一根根玉柱似的圆润通透。一张张青翠碧绿的大叶子又宽又长,伸展出去就好像是古代仕女舒展开来的云袖,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它们绿得那样深沉、凝重,好像周围的禾苗和树木分了一些绿出来,堆砌到它们上面去了似的。风吹过来,它们就在风中轻轻摆动,迎风起舞,不时发出阵阵响声,好像是在轻声低语。浓浓的芭蕉叶下,一片清凉。我凝神地看着、听着,深深地喜欢上芭蕉绿荫下的那种宁静、安然与从容。
后来,在读过的书中,我发现喜欢芭蕉的还有很多诗人,他们都把芭蕉写进了诗词里。唐朝的姚合写了《芭蕉屏》:“芭蕉丛丛生,月照参差影。数叶大如墙,作我门之屏。稍稍闻见稀,耳目得安静。”宋朝的杨万里写了《初夏睡起》:“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间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蒋捷写了《一剪梅》:“……流光最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吴文英写了《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小雨也飕飕……”每每读着这些诗词,都能感受到诗人们对芭蕉的喜爱之情,以及他们笔下的芭蕉所特有的美。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当年他种下的那棵芭蕉树也已踪影难寻。然而,那棵芭蕉树却早已化作我心头的一片绿荫。尽管生活难免有苦恼烦忧,尽管外面的世界总是那样喧嚣纷扰,但是,当我走进心中的那片芭蕉绿荫时,就好像走进一个清凉世界,踏上一方桃源乐土。于禅意暗生的清静寂然中,或读,或写,或轻吟浅诵。与书卷做伴,跟文字为友,在书的世界里徜徉漫步,在文字的墨香中流连忘返,乐此不疲,就如鸟儿在蓝天飞翔,像鱼儿在水中畅游。
我想,在父亲生前对我的那些长久的念叨和期盼里,他最喜欢看到的,或许就是我如今的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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