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摘 银饭碗
秦鸿瑞感觉自己像个冒失的伶人,套错了戏袍,又跑错了场子。
这套西服,是方执一借给他的。哪怕对于世家子弟方执一而言,也是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请了上海顶有名的裁缝量身定制的。坏就坏在这里,衣服是依了方执一的尺寸,熨帖合缝,可秦鸿瑞比方执一矮了一截,脸比较冒进,自顾自长得圆润方大,身坯却没跟得上,瘦小干巴,无情地暴露出长期营养不良的真相。所以,这套体面的西服套在秦鸿瑞身上,就像孩子偷穿了长辈的衣服,越正式越显得滑稽可笑。领带方执一老早就打好了结,秦鸿瑞只需往脖子上一套——但方执一忘了提醒他把衣领翻出来,故而领带就不怀好意地紧勒在脖子上,让看到的人也感觉自己呼吸不畅。
其实,出门前照镜子时,秦鸿瑞并未觉得自己寒碜,相反,倒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气派过:头发慎重地一分为二,还破天荒抹了头油,光滑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胸前的口袋里煞有介事地别了一支钢笔。当然,这身行头如若放在别的场合,比如说秦鸿瑞打工的那家杂货店,或是秦鸿瑞的老家——上海郊区的枫泾小镇,那还是相当看得过去的,可眼下他站的是什么地方?是北四川路桥头!抬头一望,便是上海邮政大厦!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从不缺世间任何华美奢侈的物件,尤其是建筑,这外滩两岸,各国的洋行矗立,宛如童话故事里的城堡宫殿。见多识广的上海人,早就不屑一顾。可这栋大厦,甫一落成,却正如《洛神赋》里所述,“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当真是冠盖群芳,美中之美,饶是见多识广的上海人,也不由得咋舌称赞。这里进进出出的男女也分外鲜亮养眼,男人都西服革履,细心留意一下,会发现风衣内里的颜色和衬衣是一个色系。女人都烫了发抹了唇膏,不管气温如何低,永远光着胳膊穿着丝袜。用句上海话说:煞是有腔调。当然了,这是什么地方?邮局!能进入邮局工作的人都是尖子中的尖子,人中之龙凤,那可是仅次于海关的“银饭碗”。
秦鸿瑞从不曾对邮政大厦产生过任何奢望。那不是他这个阶层的孩子奢望得起的。
自从在杂货店打工累得吐了血,被老板无情扫地出门后,秦鸿瑞高烧不退,算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之后秦鸿瑞足足在家休养了一年多。也是否极泰来,那一天弟弟秦鸿宇拿着一份英文补习材料要哥哥买,秦鸿瑞衣袋里却实在掏不出铜板来,正为难得紧,定睛一看,突然发现所谓英文材料就是卖家自己用钢板刻的,十分粗糙,秦鸿瑞以前在学校里就帮老师印过。材料里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全是入门英文。“这也能卖钱?”秦鸿瑞诧异地问。弟弟说:“是啊!每天课间在学校门口卖,很抢手呢!”秦鸿瑞大喜,说:“这有何难?我也会印!”当天秦鸿瑞便印了十份英文材料让秦鸿宇拿到学校去卖,不想竟是一抢而空。这下秦鸿瑞算是找到了生财之道——躺在病榻上,还能油印英文材料卖钱!由于他刻字工整,挑选的内容又十分实用,竟是大受欢迎,收入比在杂货店里打工还多。病好之后,他又去一家英国人开的杂货店里打了份累不死人的工,每天记记账,码放码放货品,活儿虽庞杂但还不算太辛苦,晚上还有余力加班油印些英文材料,白天让弟弟带到学校里去卖给同学,赚来的钱勉强够兄弟俩糊口,偶尔还能省几个铜钿孝敬孝敬乡下的老娘,他已经挺知足了。偏生方执一带来邮政大厦招收员工的消息,方执一兴致勃勃要去考,还非要拉着他一起考。
秦鸿瑞摇头,“不去!你是民信世家的公子,又是正牌的大学生,当然能考上。我是个杂货店的小工,又只是个初中肄业生,那种地方,高攀不上。”
方执一说:“你别怕!招考通知上说了,初中以上文化即可报考。你虽然初中没毕业,但你英文水准可比一般高中生还好呀!那些和邮政相关的知识,我来辅导你,你这么聪明,一学就会,一定能考过关!”
秦鸿瑞不觉笑了,说:“你这个方脑壳的家伙,现在也会说恭维话了!”
方执一说:“不是恭维你,你是智多星,学校里谁不知道啊!就你,鬼点子比谁都多,啥事都难不倒你!你不会就甘心窝在那家杂货店,打着饿不着撑不死的工,庸庸碌碌混一辈子吧?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周遭,这是一个混乱污秽的时代,这又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时代,要改变这个世界,靠谁?靠我们!靠我们这些年轻人!还记得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说的吗:‘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此时的方执一已出落得白净斯文,长身玉立,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派头,当他富有激情地朗诵出梁启超这段著名的文字,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确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这是1924年的中国,乱世里,国之命运与每一个个体紧紧相连,谁也逃不脱。况且是青年。青年的骨子里本就涌动着叛逆、狂热的因子,想要推翻什么,也想要重新建立什么,理想、信仰、责任、使命……这些词汇,天然就是为青年准备的,年轻人的热血很容易就被这些大词点燃,若是能名正言顺地撸袖干一番大事,成全自己英雄的梦想,为什么不呢?
秦鸿瑞眼里的光芒被点燃,变亮,末了,又熄灭下去,还是摇头,说:“不去。”
“为什么?”方执一惊愕。
“我……我没好衣服!”秦鸿瑞看着自己一身的破衣烂衫,颓丧地说。他已经两年没有置办过新衣了。这套布衣连带布鞋还是老妈在乡下亲手缝制的,放在上海滩的背景下,真是土气到了家。据说邮政的人个个衣冠楚楚,他怎么敢穿着这身衣服往邮政门口站,还不得被当作叫花子轰出去!
(摘自《国脉:谁寄锦书来》,汪一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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