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两只蝉
◎流沙
唐诗中有两首“咏蝉诗”特别有意思,分别描写了两只蝉,但从诗的意境来看,倒好像在相互掐架。
这两首诗是两个浙江人写的,一个家乡在有河姆渡遗址的余姚,一个家乡在有“小商品之都”称号的义乌,一个叫虞世南,一个叫骆宾王。
骆宾王成名早,七岁那年就咏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如今“网红”级别的名诗。后来他还写了一篇帮助徐敬业讨伐武则天的檄文,更是名满天下,其中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武则天看了,拍案叫绝,她质问当朝宰相,这样的文章高手当年你不用,那就是你的过错了。
骆宾王这两句话高明在哪里呢?先帝才死不久(一抔之土指皇帝的坟),年幼的皇子(六尺之孤)又有谁来辅助?檄文本来都是简单粗暴的,但骆宾王却写得这么动情,真的是一篇有情怀的好文案。
先来说说骆宾王这位义乌人的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诗写在徐敬业起兵前,他因为直言得罪了皇权,有人诬陷他犯了贪污罪,他被关进了牢房。诗就是在牢房里写的。这首诗的大致意思是,秋风中,自己就像那只秋天中的蝉,奋力飞行,却难以前进,因为露水打湿了蝉翼;蝉鸣声声,因为秋风瑟瑟,也没有多少人听到。纵然无人“表”,诗人内心的“高洁”依然自知自在,只是当世的人心浇漓罢了!
这真是一只悲催、无奈,却依然有着风骨与孤傲的蝉。
而另一位写的蝉诗就全然不同了。诗云:“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诗作者虞世南生性沉静寡欲,和骆宾王一样是一个优秀好青年。但从两人资质来看,骆宾王要胜过虞世南。骆宾王七岁能作诗,而虞世南更多靠的是苦学,曾有记载,虞世南博闻强记,非常努力,经常十几天沉埋苦读不洗脸不梳头。后来做了大官,也深得太宗李世民的信任。虞世南去世时,太宗闻讯后为他在别第举哀,痛哭悲伤,下手诏给魏王李泰说:“虞世南对朕忠心一体,拾遗补阙,无日暂忘,实为当代名臣。”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
再来看虞世南这首咏蝉诗,同样在秋天,同样有雨露,也都写到了秋风,却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显然,这只蝉栖居在梧桐树上,饮的是清露,露水也没有打湿它的羽翼,鸣叫声传得很远很远,并不是借了秋风。这不就是虞世南当时的境遇嘛!深受皇帝宠信,学识也得到赏识。他就是那只蝉,声音传得很远,不是因为秋风,而是因为站在高处啊。
这与骆宾王眼中的蝉,就像一场辩论赛中的正方和反方,或者一个文人心中的两种声音。
一千多年过去了,再来读这两首唐诗,虞世南的自得和怡然,骆宾王的凄惨和孤寂,两个人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悲喜两极,身姿迥异,但眼前的两种命运与精神姿态,谁能说又完全不能重合于一人身上?读之,不免让人千年一叹。
帮助徐敬业讨武的骆宾王,后来兵败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和徐敬业一起被杀,也有人说他到杭州遁入空门。十几年后,诗人宋之问游杭州灵隐寺时,碰到一个老和尚,与他续了两联妙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据说这老僧就是骆宾王。
杭州确有这个说法,但这更多的是对骆宾王这位诗人悲剧人生最后归宿的一种善意的假设。
要说诗意,骆宾王这首已然超过了虞世南。(摘自《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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