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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老枇杷黄 江少宾

安庆晚报 2019-05-27 10:18 大字

枇杷图齐白石 作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当蚕豆从牌楼人家的餐桌上黯然退场时,二爷家的两棵枇杷树,已经坠满了黄澄澄的枇杷。坠着坠着就落了。落了也就落了。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桃树、梨树、枣树和杏树,怎么吃的过来呢?倒便宜了那些馋嘴的鸟,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呼朋引伴,你啄一口,我啄一口,满地枇杷四处乱滚。陆游诗云:“枝头不怕风摇落,地上唯忧鸟啄残。”这个“忧”字可谓神来之笔,想来,放翁也是喜食枇杷之人。

小满未满。牌楼像一块画布,成了各种颜色的试验场。菜园里,辣椒茄子西红柿,一边开花一边坐果。豆角花姗姗来迟,躲在叶子后面,小小的身子立在风中,迟疑地一闪。篱笆墙边,野豌豆爬了一蓬又一蓬。蔷薇开得繁盛。紫红色的桑葚缀满枝头,饱满的汁液几乎要渗出来。平畴深处,布谷声声,秧苗已经发了棵,绿油油的,像吸饱了奶的婴儿。灌浆的麦子始有小小的颗粒,有一种轻盈的重量感。油菜已经收割,松糕一样铺在稻床上。午后,阳光炸裂,稻床上连枷声声,起起落落。有点热了,到处都是光的涟漪。深绿,浅绿,翠绿,墨绿,天地间,澎湃着一股绿意,无法比拟。黄澄澄的枇杷从一团绿色中跳了出来,令人止不住欣喜。

枇杷树成活率高,无意间吐掉一粒籽,几场春雨之后,忽然就发出一棵苗来。乡下发的都是野枇杷树,肉质薄,果核大,口味天然。摘一只黄枇杷,剥掉果皮,初入口时微甜,咀嚼后却是酸酸涩涩的,又裹着一股植物的天然的清气。民谚说,“五月的枇杷六月的桃”,枇杷和桃,其实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论外形,枇杷倒有些像杏子,又与樱桃、青梅并称“初夏三友”,都需应时而食,一期一会。我很喜欢“一期一会”这个词——世间最美的相遇,往往都绝无仅有,不管是人与人,还是人与物。梅尧臣说,“五月枇杷黄似桔,谁思荔枝同此时。”有了枇杷,竟连荔枝都不要了。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一见梅尧臣笔下的枇杷,顿时高看一眼。那一年,年近六旬的苏东坡被贬为惠州远宁军节度副使,枇杷熟透时,就着鲈鱼,用槐叶冷淘来与惠州知州詹范共饮,即兴写就:“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暂借垂莲十分盏,一浇空腹五车书。”在《赠惠山僧惠表》中又有句:“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有人问苏东坡,卢橘是什么果子啊?他说,“枇杷是也。”但卢橘是卢橘,枇杷是枇杷。学富五车的苏东坡之所以出错,想来也是对枇杷太过钟爱的缘故吧?

除了卢橘之误,枇杷别称甚多,因其色黄似蜡,人称“蜡兄”;又因粗枝大叶,人称“粗客”,还有琵琶、炎果、金丸等别称。最有趣的别称当属“琵琶”,汉代以前,“枇杷”与“琵琶”互通。明代绘画大师沈周收到友人寄来的枇杷,喜不自禁,又见友人信中“枇杷”写作“琵琶”,便致函戏曰:“承惠琵琶,开筐骇甚。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也。”此番戏答颇有趣,直令人捧腹。

车前子也写过和枇杷有关的一件趣事。有个官人想吃枇杷,命下人去办,不料这个下人没有见过枇杷,竟以为官人心血来潮想吃琵琶,就把琵琶劈了,煮了一锅汤。琵琶怎么煮汤呢?看到这一节,我是又好笑,又好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唉,简直笨死。这位下人估计不识字,枇杷是既入过诗,也入过画的。古人深知枇杷滋味,吃法也很别致,戴复古(南宋)诗云:“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以枇杷佐酒,真是别出心裁。除了鲜食,枇杷的叶、花、核均可入药,具有润燥、清肺、镇咳之功效,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本草纲目》载:“止渴下气,利肺气,止吐逆,主上焦热,润五脏。”凡肺热咳嗽、痰多、咯血者,不妨多吃枇杷辅助治疗。

大部分果木都是春华秋实冬凋零,恐怕少有人知道,枇杷却是秋荫、冬花、春实、夏熟。枇杷树开花一点也不醒目,只是毛茸茸的一团疙瘩,凑近了看,才发现白色的花蕊里还透着一抹黄。我第一次留意到枇杷树的花,还是在皖南读书时。黎阳附近的一条陋巷里生着三棵锄头粗的枇杷树,三棵都不高,低处的枝桠斜斜地伸出来,孩子们在上面摩挲惯了,光溜溜的。同学诸君俱是皖南人,认得枇杷树,但也都和我一样没有注意过枇杷树的花。和枇杷树的花比起来,桃花、梨花、杏花、枣花、石榴花都太热烈了,简直是奔放。枇杷树的花很像小家碧玉,藏在闺阁中,偶一探头,又飞快地缩回去。少女藏进深闺其实是教养,哪里就是怕羞呢。

那个初冬,天冷得早,虽然总是路过,但我再没有留心过枇杷树的花。从此我也再没有见过枇杷树开花的样子,记忆里只剩下那一抹黄,像穿城而过的率水,倒映着淡淡的远山。

枇杷树四季常青,叶大、荫浓,很好看的,杨万里诗云:“大叶耸长耳,一枝堪满盘。”很有画面感。归有光(明)《项脊轩志》结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句能与“不思量。自难忘”相提并论的悼亡诗——写繁华容易,写哀伤也不难,难的是像曹公笔下的大观园,极写其繁华,却满纸都是哀伤。设想,如果“庭有桃树”,“庭有杏树”或“庭有梨树”,还能说“亭亭如盖”吗?没有亭亭如盖,那种浓荫一样繁盛的深情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小区楼下也有几棵枇杷树,这两天,常见邻家大嫂手持竹竿,笑嘻嘻地挥竿一阵乱打,也有顽童不管不顾,众目睽睽之下爬树摘枇杷。多年没吃枇杷了,兴兴头地讨要了两颗,撕开皮,橙黄的果肉酸软而多汁。“好吃吧?”顽童骑在树上问我,我笑着朝他点点头,恍如回到久远的童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小人,站在二爷家的枇杷树下,昂着一张懵懂的脸。

二爷家的枇杷想来也熟了。万绿丛中一点黄,摇曳着,疏影横斜。老人牙口普遍不好,又怕酸,一树枇杷兀自喂肥了一群雏鸟。这个碧苍苍的季节,牌楼就是一幅泼墨的山水,我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人到中年,抬腿总是羁绊,最终都悻悻然作罢。我很想念二爷家的野枇杷,那一股天然的清冽之味,像牌楼五月的黄昏,浮动着草木幽远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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