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是最牢固的记忆
□王丹枫
来京漂泊二十载,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我都会千方百计地加入到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类迁徙大潮中。而父亲雷打不动地守在寒气逼人的家乡小站,等着他的三个儿子一一归来。少年时,儿子眼中的父亲伟岸高大。后来的后来,饱受时光侵蚀和生活所累,父亲如同橡皮擦般越擦越小。跟往年一样,父亲习惯性地接过儿子手中的行李扛上肩头,背瞬间曲成一弯残月,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不服老不行了!”父亲一脸尴尬,“还是你来吧!”接过行李,我和父亲沿着败草逶迤的乡间小道,打着夕阳的追光一道回家。
在我的家乡,家家户户年节的饭桌上少不了一道甜点“煎糍粑”。糍粑形似圆盘,寓意家人团团圆圆;糍粑又黏又糯,寄托着亲人相濡以沫。父亲准备了自家田里产的三四十斤上好糯米提前一天泡好,再放入木甑蒸熟,土灶里薪柴“哧哧”作响,火苗舔着铁锅烧得异常旺盛。少时,我和弟弟们每隔一会儿就跑进厨房问母亲糯米蒸熟了没有,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望向木甑边缘溢出的滚滚热气,母亲没少呵斥我们这群“饿死鬼”,命令我们离灶台远点儿。
等到糯香弥漫了老屋小院的大小角落,糯米就蒸熟了。三伯父、叔叔和我父亲三位壮汉合力将木甑里的糯米倒进石臼中,各执一根杵槌用力舂制,我们称这叫“打糍粑”。在一阵劳动号子的卖力吆喝声中,约半个小时光景,糍粑被打成黏腻的泥状,亲人们把美好的期盼也都揉进了这黏稠的糍粑中。趁着余温,母亲像揪面团一样,熟练地将糍粑捏成一块块圆饼。做饭时,母亲将糍粑下锅过油煎至脆黄,淋上红糖水起锅装盘,口感筋道柔韧不粘牙。这道甜点是母亲的最爱,她一人能吃一大盘。在饥肠辘辘的隆冬深夜,将糍粑搁在火盆木炭上烤至焦黄,味道那个香啊,真叫人一辈子回味惦念。
在湖北,“无汤不成席”。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时常念叨:“会煨汤的媳妇才是好媳妇!”在长辈们眼里,我的母亲算得上煲汤好手。一道寻常的排骨炖藕算是家宴的“硬菜”。真不敢想象,没有藕汤喝的家宴会是什么样子?那肯定是不够味的,这顿饭也算不上圆满。一道上好的藕汤,藕的品质至关重要。我在北京选择不同地方的藕尝试着做过多次排骨炖藕,总是烧不出熟悉的家乡味。
早年间,我们家在河滩的水田里种植过一大片莲藕,夏时莲叶田田,一一风荷举;冬时万物凋敝,一田残荷,几蓬枯叶,水墨意境悠远。寒冬腊月,父亲穿着橡胶服全副武装下到藕田挖藕。魔性的西北风挥舞着利刃肆掠践踏万物,包括人。少年时的我站在田塍上看父亲挖藕,鼻尖冻得像熟透的柿子,手无聊地捋了一把藕田里的水草,冷冽像个隐形的魔兽瞬间侵入骨髓。父亲原本黝黑的脸也泛白了。挖一担藕,父亲得在生冷的淤泥里泡上一整天。品相好的藕自家舍不得吃,父亲要挑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再用换来的钱采购日用品。日后,看到那些还带着淤泥的新鲜莲藕,我总会想起困厄多艰的年月里父亲在淤泥中挖藕的一幕,对莲藕自然也多了一份亲近。
排骨炖藕汤是母亲的一道拿手菜。母亲将刮皮后的莲藕滚刀切块或用刀背拍碎,小排和筒子骨是莲藕汤的最佳拍档。为了加固汤的鲜香醇厚,母亲有个秘方,往吊子里加一块腊肉皮熬煮。一钵绝佳的藕汤,上面一定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汤衣,汤色象牙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红,油花像睡莲在暗自浮动,排骨肉质松嫩,莲藕咬下去丝如胡须般扑向面颊,像孩童在挠痒痒,粉浆从藕汤里滑出来,藕块若熟板栗绵软香糯,藕汤有鲫鱼汤的鲜、山药羹的黏、鲜玉米的甘,真味全“跳”出来了。毫不夸张地说,喝一碗母亲微火慢炖的藕汤,一年的烦恼和忧愁都跑到九霄云外了。
家宴的餐桌上,荠菜春卷是奶奶的最爱。母亲与奶奶关系处得融洽,做了好吃的都会唤儿子们给爷爷奶奶送去一份,特别是这道荠菜春卷。她老人家百吃不厌,总跟外人夸赞这个媳妇孝顺明事理。虽然爷爷奶奶已仙逝多年,但每年的年夜饭母亲都会在荠菜春卷这道菜碟前多添一副碗筷,因为奶奶爱吃。荠菜分布在乡野的田间地头,我小时候的一大乐事就是挖荠菜,因为挖荠菜可以换来零花钱买笔和本。记不得多少次了,我一大早拎着光鲜水灵的荠菜跑到镇上的小餐馆一家一家询问店家是否能买下我的荠菜。付完钱,店老板心情好的时候会塞给我一个酸菜或韭菜包子,心里那个美啊,甭提了。
下过雪后,到麦田沟边挖荠菜总能找到个头敦实的上等荠菜,鲜嫩,翠色欲滴。春天在这里提前了一个时间节点醒来,满目的勃勃生机,看着心情都敞亮。荠菜摘好洗净,母亲将其切成细末,佐以豆腐、鸡蛋花、油条碎丁、瘦肉末拌匀,买来的鲜豆油皮作为包裹的“外衣”,加馅卷成食指般长的条状,下锅煎至嫩黄装盘。一碟菜,遇见一个春天,岁月静好的样子,真美!咬上一口,外脆里嫩,至鲜至美,唇齿间荠菜香气缭绕。即使在宴客的餐桌上,荠菜春卷的素淡之味也完全无寄人篱下之惑,本味突出,一点都不怯场,完胜海参、燕窝等上等食材。
使一物各献一性,使一碟各成一味,母亲真的是擅做家常菜的高手。而我们全家也是会吃的人,总能于寻常瓜菜中发掘旖旎风情,故也能私享这一抹无边风月。美味是最牢固的生理记忆。在外漂泊多年,去过很多地方,吃遍全天下的各色美食,最后发觉,最想吃的食物,永远是家里的那口饭、那个味。不管我身在何方,胃里总是指向家的方向。没辙了,这个习惯改不掉,谁叫我的根须扎在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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