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方言 苦李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范小青随下放的父母来到桃源公社最南边的新亭大队，她在散文《永远的故乡》中说：“新亭，是江苏伸入浙江腹地的一个尖尖，我就是在这个尖尖上，度过了从少年到青年的人生重要阶段”。也就是说，新亭跟一旁的乌镇，虽分属两省，却实在是同一块地方，水乳交融，难分彼此，生活于其间的人们，有着相同的风俗，说的方言也完全一样。

《赤脚医生万泉和》是范小青的重要长篇，这部小说即以她在新亭那几年的经历为背景。在这一带土生土长的我，读来十分亲切的一个原因是，不时见到熟悉的方言土语等。

甫一打开，跳到我眼前的是这句：“明天要开镰了，队里先放一天假，让大家准备好收割的家什”。看到“开镰”二字就有感觉。当年十三四岁的我，也曾站立在拥挤的大队部礼堂开“双抢”誓师大会，因为可以很轻松地拿半天工分。第五章说“一般的妇女最多也只能拿到八分”，我们生产队妇女的最高工分正是八分，说明确实是一个区域的。

墙门间原先是队里的仓库，“放了几只写着队名的栲栳而已”。整部小说，“栲栳”是对我视觉冲击最强的两个字。在我看来，光这两个字就充分证明作者真的在我们这里做过农民。现在五十岁以下的人，很少有听说过这个物件的；跟两个本地农村出生的同事说起栲栳，从眼神知道，年近四十的他俩以为我纯属虚构。那个长年生病的万里梅吃掉几十栲栳中药，小说里对栲栳有介绍：“简单地说，就是能够放下一两百斤米的藤编的容器”。

不见万小三子踪影，其父骂他“小棺材”，听上去无比刻毒，其实在我们这一带，“小棺材”近乎昵称。长大后的万小三子又被骂作“脱底棺材”，这是强调他没有底线，乱来，比前者严重不少。

万人寿用手指蘸唾沫碾一下，手指头就红了，摆明了不是锦旗，便说：“蹩脚货，申报纸染的”。曾经，人们普遍把报纸说成“申报纸”，足见上海滩资深老报《申报》在中国的巨大影响力。

“今天杀猪，男客有肉吃有酒喝”。言下之意，女客没得吃。据我所知，把男人和女人分别称作男客和女客的地区，范围极小。

“小向的脾气再丑，面对这一个老老头，她也不能发出来”。什么是“老老头”，莫非多打了一个字。陈丹青曾透露，1995年年初，木心独自悄悄回来，在桐乡市区坐上开往乌镇的汽车，50年不闻乡音，他偷听车上人讲话，发现自己全部听得懂，比方老头，叫“老老头”。

不说番薯，说山芋；不说同龄，说同年；不说作弄，说弄耸；不说肾炎，说腰子病；不说倒霉，说触霉头；不说新郎，说新官人；不说二婚，说二婚头；不说夹菜吃，说搛菜吃；不说吃丧酒，说吃豆腐饭；不说幸灾乐祸，说看好戏；不说这辈子、上辈子，说这世里、前世里……

“上个月背娘舅背死一个女的，前湾村的，年底就要结婚了，背死了”。知道“背娘舅”吗？这是一个名词，作者对此可谓有特别的兴趣，《我的名字叫王村》《苏杭班》等多篇小说，均提到它。我不大相信作者年幼时在苏州城内就有所听说，而是更倾向于下乡后才听闻这个。我仿佛看到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少女第一次听人说起神秘诡异的“背娘舅”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惊愕，以及对这个名称的好奇。小说里作者有告诉你：“背娘舅是我们这一带的强盗干的事情。有人在路上走，他从后面悄悄上来，用绳子往你颈脖子上一勒，背起来就走。走一段，你就死了，他就把你的东西拿走”。那么，这种人为什么不叫“背舅佬”或者“背舅公爹爹”，而是叫“背娘舅”呢？据说，当初有人撞见，曾心生疑问，狡猾的强盗谎称他娘舅喝得烂醉，他背的是自家娘舅，问者遂释然，走开。

“她丧魂落魄，让人看了心里很不好过”“我觉得这样很麻烦，心里也懊糟得很”。如果说“不好过”是难过，那么“懊糟”大约就是郁闷，不爽。

“她的坏心情无法对别人说，只有经常无缘无故对我发火，我成了她的发泄对象”。这里的“只有”，是只好的意思。我再造个句子：“雨越落越大，吾只有在这里过夜了”。普通话里好像没有这个用法，但我们这边有。

“说出马莉的名字，我觉得嘴里打了个疙顿”。所谓打疙顿，就是说话过程中短暂停顿一下。“马莉又赚了个锅满瓢溢，还得了个先进的称号，真是又有面子又有夹里”。又有面子又有夹里，也是典型的吾乡说法。

此外，还能见到本地的一些俗语谚语。万泉和说一句，万里梅就顶一句，他说小芬小巧玲珑，她就说“矮子肚里疙瘩多”。大队支书裘雪梅办过几个厂，但经营不善，“张公养鸟，越养越小”。女子刘玉开朗活泼，跟谁都谈得来，“韭菜面孔，一拌就熟”。

印象中，上一次在小说里领略较多的家乡话，还是在学生时代，读茅盾的《春蚕》。实际上，于我，此地的方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母语。一个高中一线语文教师，繁忙工作之余读一点范小青的好看文字，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想不出还有哪部长篇以这一小片乡下为背景。读完《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次日，下班后去半农半桑的新亭村看了看，在作者一家曾经寄宿的那户沈姓农户门前立了一歇。就在伸手可及处，不走这一趟，有点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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