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影像 坚持了40年的团圆家宴 肖 遥
湖之恋陈鹰 摄我们家族每年正月初二举办家宴，算算已经有40年了。从开始的我爸的兄弟姊妹六个人发展到后来的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到现在老老少少40多人四世同堂。
今年的家宴聚会，轮到小叔家承办。小叔家大女儿，表妹格格实力抢镜——长大衣，高筒靴，气场2米8，十足的衣锦还乡的派头。这些年格格去了南方城市发展，买了别墅，一家四口开车逛回来，回乡目标很明确：房价涨了，他们回来购置一套投资房产。婶子专门强调，女儿在家乡买的这套房产，名字在自己名下。八卦的亲戚们从只言片语里捕捉到很多信息：这房子虽然是格格老公出的钱，却跟他一点关系没有，毕竟她老公有个前妻生的儿子，如果名字是格格两口，儿子以后就有权分这个房子，可见格格驭夫有术心机深。
格格专门过来跟我和表姐坐在一起，感谢我们从前对她的照顾。我楞了一下，依稀记得她从前爱黏我和表姐，经常跟我们一起逛街……若不是她提起，我真想不起来了：十几年前，格格刚毕业，到处找地方打工，发过小广告、做过推销员、培训师，脸上的青春痘怎么治也治不好，表姐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都是男方嫌弃她工作不稳定相貌平平……相反，这些年表姐遭遇了婚变，在生活的风雨里飘摇挣扎，当格格陪表姐坐在角落里聊起过往，有谁，比落魄的表姐更能陪衬出光鲜的格格如今的春风得意？幸不幸福是甘苦自知，但成不成功却是比出来的，岁月不仅是杀猪刀，还是魔法师，弹指一挥间，就完成了两个人命运的乾坤大挪移。
家宴上永远会有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比如我妈。我婶子随口说了句话：“咱姐家的重孙来了，你也不知道抱抱人家娃娃。”我妈就气得离开坐席，跑了三个桌子，给每个人解释：“娃一来我就抱过了！我是第一个抱的！我抱的时候娃还是笑的，后来她们一抱娃就哭了！”直到在我右边落座还在抱怨我婶子“没看见就胡说八道！”“净说些没成色的话！”，浑然不管我婶子的儿子一家三口就在她左边。我妈给每个人唠叨的时候，还特意加上“你婶子”“你弟媳”“你家XXX”……强调“你”是让听她说话的每个人有愧疚感：这个没成色的傻子是你们家的，你要为这个人的傻缺行为负责！
我妈退休后隐居郊外，每天种菜养花画画，在她单纯宁静的生活当中，很少能见到这么大一群人——寒暄、问候、打听、质疑……应对这些情绪，远远超过了她的社交承受度，就像一个经常吃素的人忽然塞给他一堆重口味大餐，一个经常听轻音乐的人忽然给他放重金属音乐……长期的田园生活，使得她社交疏离，已经不能够对复杂的外界信息迅速做出准确回应了，于是总像是头上长了两个触角，敏感得不得了，这两个触角随时变成顶角，一言不合就竖起来准备战斗。
我姑问了句：“睿睿咋又没来？”我妈气得恨不得逃离她三丈远，我姐睿睿近几年总是缺席家宴，睿睿在一个研究所搞科研，虽然获过很多奖项，但这个学究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每年都有亲戚找她给孩子办入学、找工作……办吧，她为难得焦头烂额，不办吧，又得罪亲戚，于是即便她人在本地，也会找借口不参加家宴。今年过年还不等我爸妈劝说，睿睿索性出国了。对父母辈来说，走亲戚聚会，一家人齐齐整整最重要，她不来我妈本来就窝火，我小姑一问，我妈不由得恼羞成怒，迁怒小姑，说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一年不见的亲戚们不过是在没话找话，在我妈细腻敏感的思维方式里，会把这种“应酬式”的寒暄客套当真。何况今年小姑家的表妹兰兰也没来，与格格同岁的兰兰说她最见不得格格发压岁钱连红包都不装，就像天女散花一样散钱，简直就是炫富、嘚瑟！于是听说格格回来了，兰兰故意不出席以示抗议。家宴上永远缺席的人还有二姑家的儿子大强，大强从小就被睿睿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碾压，学霸睿睿在多年的家宴上没少被长辈们各种夸，夸就夸，还顺便敲打一下学渣大强“看看睿睿！看看你！”于是，大强在成年后就再也不来参加家宴了。
家宴是最世俗的人间烟火，家宴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心理成长了，灵魂是否升华了什么的，在这个世俗成绩的颁奖台上，只会把奖项颁发给那些事业成功、团圆幸福的人设。比如年后表姐跟我打电话吐槽：没想到自己40+的人了，还会在家宴上遭遇催婚，不仅催结婚，还催离婚！表姐和现任老公分居，今年又是一个人出席家宴，被小姑拉着她问“你要么就赶紧离婚，别这么拖着，过几年年龄大了，更麻烦……娃她爸那头啥情况？听说也没结婚，那你得抓紧时间，把自己打扮打扮，收拾漂亮些，对他好一点，能复合就复合……”表姐气得嘟囔，分居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好吧，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呀！我又不是处理商品，也没皇位赶着去继承，不知道他们都着急个啥？
家宴会使得繁华更加锦上添花，也使得龌蹉更加触目惊心。大约十几年前，有一年轮到二姑承办家宴，二姑为了节省开支，只邀请了平辈们参加。表姐不清楚状况，携老公儿子去了，因为坐不下，四岁的儿子站在那里唱了首《新年好》，一家三口就被迫撤离。为此，表姐夫跟表姐当场吵翻，话说得很难听，说他本来就不想来，非要让来，来了又不招呼，他儿子又不是卖唱的！又一年，轮到大姑家承办家宴，表哥出了车祸，大姑心里吃力，草草在学校食堂办的家宴，偌大地方，没有暖气，人坐满了都显得冷清……还有一年，轮到小叔承办家宴，小叔从家里带的暖瓶，装满了自酿的稠酒，进酒店的旋转门时，后面的表弟没注意，将门一推，旋转门把一个暖瓶夹碎了，一声巨响，热呼呼的稠酒洒了一地……表弟挨了一顿暴打。每到这个时候，我不免会觉得家宴这个事物好多余，简直就是老一辈虚荣心的产物。每年几个小时的短暂聚集，使得大家谁也没时间品味感情、滋养亲情，相反随着家族人越来越多，真情被攀比遮避，细腻被粗鄙碾压。
可是，村上春树说“任何一种事物，如果一直坚持，也自会生发出意义”，就像丑陋的核桃盘久了也会出釉，我们家族的家宴，年年这么聚，不知不觉已经几十年了。这么多年间，仅我们这一代就起起伏伏发生了很多故事和事故，我们目睹了大表姐离婚，二表哥出事故，像鹿晗样清秀的表弟也发福了。表弟妹们结婚、生二胎、撑门立户，看到哥姐的遭遇而小心谨慎地呵护婚姻……今年，大姑的孙女抱来了她的孩子，这个家族突然因为这个重孙子，繁衍成了四世同堂。人们看那个孩子的眼神，就像看到了雪化以后的整个春天。
当我学会站在父母辈的立场上看待家宴的时候，不由得理解了我爸和他兄弟姊妹的虚荣，或说是坚持。这何尝不是他们对碾压他们的艰辛平庸的生活的一次次奋力反击？在普通人平凡的日子里，总是需要这么一场盛宴来摇旗呐喊振作信心，哪怕只有表面上的鲜花着锦，一瞬间的烈火烹油。看到儿女辈们的繁荣和坎坷、傲娇和挣扎、精彩和磨难，老人们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更重要的是，在一年一度、周而复始的家宴上，每个人都能看到时光流淌过的痕迹，见证了生生不息的血缘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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