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 □ 魏振强
我们到达岳父家不久,四叔就来了,老远就说,没看到车子,却听到说话声。大概是我和妻子、女儿站在门后的坡上说话,他听到了。四叔家在西边,和岳父家相距一百多米,他能听到我们的说话声,说明他的听力还不错,也证明如今的乡下确实太安静了。
四叔从田野中间的马路上往坡上慢慢走,身后是正在泛青的麦苗,更远处是褪尽了叶子的意杨,瘦精精的,杵在暮色中。我在坡上看他,有幽幽的香气往鼻子里钻,是梅花吐出的香气。那些金黄色的花瓣正贴在七八棵梅树的枝头,像是燃烧的点点的火苗,也像树上长出的一只只晶莹的眼睛。
我大着声音说:“大小爷(妻子和她的妹妹、弟弟都这么叫,有点古怪,有点趣),你是来吃饭的吧?点踩得真准啊!”大小爷回道:“你又在说怪话。”按理说,作为晚辈,时隔大半年才与他见一次,我该跟他客套客套,但我不喜欢那样做,作为一个有着近三十年婚龄的“资深”女婿,我和妻子娘家的老老少少早已熟悉,他们也知道我的脾性,已有的默契不会让我们产生误解。
老辈中,大小爷最喜欢跟我说笑。二十多年前,我早上在床上躺着,岳父让我女儿叫我起床吃早饭,我躺着不动,大小爷恰巧过来串门,在堂屋喝着茶,大声地“挖苦”我:“有的人现在是老女婿了,也不像以往那样老早就爬起来挑水了……”我在床上接道:“挑水的事该轮别人了,我现在就等着吃喝。”我说的“别人”,指的是妻的小妹夫,他很勤快,我躺在床上搭话时,他正从池塘边往家里挑水呢。
大小爷早先当过乡里的农技员,每年都要去东北订购种子,有一年被人骗去一大笔钱,有六七千块吧,他当时的工资也不过百把块,后来硬是咬着牙,一点一点地还清了。十多年前,他家的生活稍稍好转,四婶在家里烧香,不小心起了火灾,他只从家里抱出来几床被子,房子和家具几乎烧了个精光。前两年,四婶去世,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七十多岁了,田里的农活也不大做得动,只种了一亩来地的棉花,除了在地里除草、间苗,就在自家的小院子里伺弄花卉、收拾盆景,他的那几间房子虽然矮小,但整整洁洁,小院子里一年四季也都有鲜花绽放。与那些鲜艳的花相比,他的衣服显然有些旧,还是十几年前的,但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一位年逾七旬的乡下单身老人,还能保持一份清爽,其实就是在保持一份体面和尊严。我偶尔也会看到他无力,不是年老体衰的那种无力,而是生活重压之下的茫然和无助,但更多的时候,他是笑眯眯的,说话的声音昂昂的,有几分俏皮和幽默。所谓的男人,就是这个样子吧——有时会把头垂在两腿间,但很快又会把深埋的头抬起来。
开始吃饭。岳父、岳母喝红酒,大小爷、小舅子和我喝白酒。早些年,大小爷喜欢喝酒,也能喝,一顿能喝七八两,但几年前因为肝脏查出一点毛病,医生不让喝,近两年身体有些好转,他又开始喝点白酒,不过不再像以往那样大口地喝了。敬酒时,我说:“大小爷,我敬你,不站了。”他说:“你是老女婿,还站什么站?”他喝完了一杯之后,又招呼我的小舅子给他添一点,我说,大小爷你还是少喝一点。他回:今晚你们来了嘛,高兴,再加一点。小舅子给他添了半杯。我和小舅子添了一杯,又添了一杯,但大小爷把那半杯酒当成两杯酒,慢慢地喝,等我们放下杯子,他才仰着头,把剩下的酒倒进嘴里。
饭后,大小爷坐在客厅里和我岳父、岳母喝茶、闲聊,我起身到屋外去。田野里墨一样的黑,旁边的人家也是黑漆漆的,村庄里好像只有我们这户人家。举头看天,有很多星星,像是天空开出的花朵。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庄过年,是近三十年前的事,那时候,房子的后面是土路,前面也是土路,路上不时有人影晃动,有大人和小孩的喧哗声,左右隔壁有灯光,有人影,有说话声,现在,一些我熟悉的人和声音都不在了,都被风吹走了,吹散了。
今晚也有风,虽然看不见,但我能闻到风送来的香味,梅花的香味。那一排沿坡站立的梅树正在散发幽香。我立在一棵梅树下,树影子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影子也泼在树上。回头看着屋内的光,三位老人还在小声地说话。我在心里说,我认识他们快三十年了,因为他们,我才闻到这些梅花香。
(作者系本报副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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