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人的小屋 □卢静
一棵树,突兀地伫立山岩后。
守林员绕树一圈,望了一眼山下的万家灯火,这是一个小年夜,大街小巷一定噼里啪啦响起挂鞭了,东邻西舍摆糖瓜、供灶王。璀璨灯火延伸天际,是何等美丽。他摩挲着油松的树皮,心下百味沸腾。
每一天,累得大口喘粗气巡山,青枝枯藤,都附在耳根上说话儿,不,不是孤独让他黯然的,也更非什么艰苦,一个守深山老林的,怕啥,一口馍蘸雪水吞了不是。
那夜,妻子闩了门,而他一个月才返家一次,守林员不觉一阵揪心。他唤妻子的名字,妻子趴在床头呜呜哭。
她一直是他坚定的支持者啊!重回大山时,他不无痛苦地仰望,山道俨然苍穹随便抛下的一条绳子,虽细瘦,却半截隐身云里,更休想眺望到尽头。记得第一次推开守林人的小屋,只有床、桌、炊具、护林用具,五分钟的新鲜感后,寂寞便如山上的云雾,起初一缕,两缕……终于,顽固不化铺天盖地弥漫开来。“哥,吃水还得跑十几里路挑!”“哥,今天到村子集上买菜,又磨了二十多里,咱是人过的日子吗?”没出三天,林场的壮子、小邢都撂挑子走人了。他绕屋走了三圈。一重重树木峭拔而起,像成千上万根桅杆,托起初升的晨曦。他变得安静了,聆听吧,树木周身热血沸腾,身旁的一棵乔松,在千山万壑纵情欢呼中傲然挺立!
“啊——”他喊起来,多年前一个孤儿的呼喊,起死回生的呐喊,母亲早亡,从小的悲伤都被大树繁密的枝叶轻轻抚平。
守林员一直走上瞭望台,双手颤抖,把捧了很久的黄土高举头顶,又慢慢撒下,用目光向层峦叠嶂问候,十年铸一剑,万年铸一峰,淬火在天地的窑口。干杯,大山啊,你这亘古洪亮的青铜钟,干杯!
他留了下来,当然,习惯了四季背干巴馍巡山,跑很远的路挑水、买菜,隆冬大雪封山,蘸雪水煮点干菜,登瞭望台观火情,向妻子与秀秀住的城眺望。往日妻子背了一大袋干粮来看他,也是弯腰爬羊肠山道,要是叫蝉的三伏天,虽然晒得人蔫头蔫脑,却没准儿能碰上放羊的小伍,大老远招呼:嫂子,省着劲,我给你背一程!而隆冬的山路上,一只活物的气息都没有,都说山里的女人皮实,当一个守林员的妻子,必须比山里的女人更皮实。
可今天的护林小屋,除了寂寞,还冷侵骨髓。
上一周,他苦苦追赶的盗木者恰是妻子的堂兄,伐一赔十,一张几万元的罚单紧攥手心,戳着林场红艳艳的圆章。从天池沿儿上,一道下山穷追不舍,他仿佛听到手心的冒汗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依稀看到枝叶摇曳的苍松古柏栗树枣树红枫树,凌乱的人影,旋转的天空……然而,为了护林子,山围子下谁不晓得,他愿拿命换哗哗摇响的树。
又是一夜心酸,天亮了。
第二天巡完山,枯坐小屋,林中突然传来响动,他腾一下跑到屋门,以为妻子寻来了。谁料,一个全身灰毛的东西,一动不动踞在榛子树下,过一会儿,那野兽嗥叫一声,扭头跑了,惊魂甫定的他捂住冻红的脸。一条蛇形的黑影悄无声息在天花板上蜷伏,他又陷入苦涩的回忆。
冬季的荒凉中,再次传来响动时,几个外村人伫立在屋门口。来人掏出一摞厚厚的钞票,一口一声老哥,劝他给孩子攒点钱,只需北坡上伐一点松柏。他义正辞严:那么高大慈祥的树,你们舍得砍吗?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他想起闺女,闺女老说,爸爸像客人。他苦笑了。女儿秀秀有一个愿望,让爸妈领着逛街,却总实现不了。同桌琳琳跟爸爸坐动车到大海边,秀秀眼馋了,馋得偷偷抹泪儿。他曾答应秀秀,枫叶红时,一定带她上北京,登长城!秀秀老咂巴这一句话,画了偌大一片红枫林藏到抽匣里,至今却依旧是一个梦影儿。
老林子又一阵瑟瑟地响,他从回忆中惊醒。一伙锯木者眯缝着眼,原来人的瞳孔射出绿光比狼还瘆人……未及吐一字,拳脚已暴雨般骤来,他拿起工具,像山豹一样扑去,一处巉岩后,突然传来呼喊,几个家伙不知虚实,匆忙狼狈而逃。
“你,你没事吧?”妻子心疼地小心翼翼揩去他额头的血迹。那一刹那,妻子深深地理解了他,“咱俩一起过小年……”妻子在灶火熏黑的床头弯着腰,与守林员的目光温柔对视。
在喧嚣的城市,写完他的故事,我不由推开窗户,一抹青痕的远山亘古一般静静伫立在那里。
(来源:《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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