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除夕 旅途中的年
编者按:春节,中华民族最隆重的传统佳节;青年,社会上最富活力、最具创造性的群体,“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澎湃评论推出“新青年·中国年”专题,邀请90后评论员、大学生,呈现当代新青年眼中当下的乡村与城市和未来的中国。本文为系列第二篇。
我曾经最怕火车。据母亲回忆,幼时的我听到火车鸣笛时,头上的胎毛会突然竖起来。直到上小学,我还经常因梦到被火车撵而惊出一身冷汗。这一快速移动的庞然大物,俨然是我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从石家庄到唐山,一头是我家,一头是外公外婆居住的小乡村,全程400余公里。
北方的农村有一个习俗,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大年三十。我的母亲为了能尽早见到我的外公外婆,常常在除夕夜便踏上归乡的路。因此,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个大年三十的夜晚,是在火车这一令我见之则怯、闻之则畏的“怪物”的腹中度过的。在私家车尚未普及的年代,绿皮火车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把我送回魂牵梦萦的故乡。
如果你问支撑我在火车中熬一晚上的动力是什么,我或许会告诉你是我老舅家的螃蟹、章鱼、皮皮虾的味道,是三姨亲手包的饺子的味道,是大姨、二姨和大舅家大餐的味道,是空气中弥漫的炸糕的味道。但实际上,这些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够团聚的年的味道。
记忆中隐约有这样一幕,列车周围挤满了想要进入车厢的人,狭窄的车门被人们堵得严严实实,车厢内的人便把车窗打开,让车窗外的人爬进去。母亲说,那是98年的除夕夜,我三岁,能买到春运返乡车票的人不占多数,先上车后补票很常见,而当时的我年龄尚小,车外的乘客担心我从正门进入会被挤伤,于是车外的人往上推,车内的人向里拉,我母亲在大伙儿的帮助下便从车窗进入到了列车内,再由我父亲把我抱上去递给我母亲。
车厢里同样挤满了人,一只脚落在地面,另一只脚则会落在别人脚上,母亲便呈金鸡独立状抱我在车厢内,后来乘警为我们找了一个座位。中途,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发高烧,担心自己找不到出站口,我的父亲打算在列车经停时送他出站,而母亲则犹豫,担心父亲不能准时赶回来。列车到站经停,父亲背起少年一路小跑消失在人群中,还好在列车启动前赶了回来。
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考出来的大学生,被分配到石家庄市区上班,母亲是小学老师,在唐山市下辖县的农村任教。我留在母亲身边,在外公外婆的照料下成长。后来母亲带着我随父亲去了石家庄,一年中只有春节才能见到外公外婆。外婆告诉我,我刚去石家庄时,外公常说心里空落落的,他去耕作,在田埂上寻到我的脚印便哭了起来。
铁轨上的春节,于我而言,难以忘怀的是那份渴望见到外公外婆,渴望团聚的心情。
外公虽然是“庄稼人”,但素来爱干净,白衬衫、中山装和一辆二八自行车是他的标配。小时候,我在外公家常住,我说想吃虾,外公就会放下手里的农活儿,一上午骑个来回,到县城里买来虾煮给我吃。
随父母到了石家庄后,我十分想念外公外婆。所以,在如此惧怕火车的情况下,我曾站在铁路边,手拿一根冰糕对着路过的火车大喊:“大火车你停一下,我给你吃一口冰棍儿,你带我去找我姥爷和姥姥。”母亲则说:“很快就过年了,等过年了就能回去了。”
盼了一年终到头,在火车上熬一宿,直到大年初一的早上,一到离家门不远的地方,我就会大喊:“姥姥,姥爷,我来看你们啦。”外公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到了屋内,外婆拉着我冰凉的手,让我爬到炕上,给我盖上被子。老舅说,外公和外婆一听到我们要来的音讯,便在村北到村南之间往返数次,不时去大舅家等着我爸妈的电话,并问:“他们还没到呢?该到了没?”
后来外公得了阿尔茨海默症。那年春节我回老家,外公说话已含糊不清,殊不知那是我见外公的最后一面。高三的一天,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外公病了,自己正在回老家的途中,当晚放学回家我给母亲打电话询问外公的病情,大姨哑着嗓子接了电话,说:“你妈嗓子哭肿了,说不了话,你姥爷已经走了。”
又是一年春节。我乘上归乡的列车,绚烂的烟花在车窗外绽放,我却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老舅、大舅和我在外公的坟前点燃钱纸。老舅对着外公的坟说:“你外孙来看你了。”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那一抔黄土告诉我外公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铁路基础设施的完善和高铁的发展,使得石家庄到唐山的路不再漫长,开私家车回家过年,亦使得绿皮火车于我而言悄然渐远。而随着城镇化水平的提高和农村重男轻女思想的改观,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除夕的规矩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回首过年要离开的城市——石家庄市区,二环附近灯火阑珊,俨然一座空城。有人说是年味变淡了,有人说因为生活条件好了不再缺吃缺穿,有人说是人们不再重视过年的仪式感了……
也许都不是,因为中国的年味儿一直在农村。即便逆春运潮流一时涌起,但不可否认的是,春节就是团圆,春节就要回家过年的文化印记,已经深深印刻在人们的集体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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