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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 程继龙

延安日报 2019-01-05 10:57 大字

我的家乡把那些忌荤腥,不食葱酒海蒜,近佛或近道的人,称作“善人”。善人,当然是说善言,行善事,得善果的。

小时候,真有这么一个人,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之久了,关于他的事迹,也渐渐湮灭了,因为村里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不多了。可我仍不时地会想到他,他的点点滴滴,无形中成为我看待人生世事的参照。

这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者,瘦削的条脸,白胡子,个子并不小。记忆中总是穿着黑布的棉袄棉裤,缠着裹腿,腰带。罗圈腿比较严重,但腰并不太弯。冬天嘴里冒着白气,在村里的路上捡马粪、牛粪。那时候我很小,清早趴在纸窗上仅有的两片玻璃后,边玩冰花边看他,早起担水的人们都要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好。他说话的后腔有金属音,笑声爽朗,让人觉得那是从心底自然淌出来的笑声,好听。

他住的上房朝西,每当夕阳西下,院里亮堂堂的,我们黄昏时候常去玩。房子不知住了几代人了,烟熏火燎黑沉沉的,大白天走进去简直辨不清东西。房子分成三间,一头他和老伴儿住,一头安锅灶,中间空着,中堂里供着佛像,摆着香案。

关于这位善老人,有这么几个片段,一直储藏在我的脑海里。

有一回,妈妈拉着我的手,进了他家黑沉沉的房子,上了石台阶,一进门,就听见这老人一个人说话:“瞧这龟儿子,真心疼(心疼,是可爱的意思),嘿嘿……”皱巴巴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古怪的花儿,胡子简直翘起来,原来他是在赞美正在房顶木头上耍杂技走钢丝的小老鼠。其时他盘腿坐在中堂香案下的破蒲团上,仰着头自得其乐地欣赏呢。我妈妈故意嗔怪道:“爷爷,你不夸我儿子心疼,倒夸老鼠跑得欢,老鼠不吃粮食不害人吗?”他指着我说,“这龟儿子,也心疼,心疼得很呢,嘿嘿。”

我们离县城很远,赶着骡马进城赶集,翻山越岭,来回要走一整天。有一年夏天,赶忙集的时日,我父母走城里,天快黑了还不回来。眼看着太阳从西山落了下去,晚霞所剩无几,天心变得乌蓝,山顶老树的黑色剪影由清晰变得模糊,还不见父母回来。我和两位姐姐怀着焦急而且凄凉的心情看着其他孩子归家,鸟儿回巢,鸡儿上架。后来大姐想出一个主意,我们到善老人家去掐算,看走到哪了。我们到他家去,谦卑地说明想法,这老者当时就说,瞧,这几个娃娃多懂事,父母没回来,又不是丢了不回来了,还想到来掐算,真有孝心!所以他就有些夸张地扬起手来,大拇指数数般地依次掐点着其他四指的第一个关节,嘴里念念有词,这样反复了几次,很快就告诉我们,“已经过了马梁(马梁,是进城回来须经的最后一座山),别着急!”望着他神秘的指头和干瘪的嘴巴,我们安心多了。结果那天,一直等到半夜,才等到父母回来。

吃过午饭,小睡一会儿,这位善老人是要去村头的庙里坐禅的。常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我们乡里农民不懂什么“坐禅”,把这叫作“坐静”。记得只有一回,他的老伴儿,一个说话嗓门大、爱拉扯是非的小脚老太,忽然吃惊地对我们说:“快去看,你老太爷坐静去了没?怕是睡过头了!”在院子里玩的我们,急进去看,屋里空荡荡的,早按时起来去庙上了。所谓的庙,当时只有一所很矮小的砖瓦房,外墙用白灰刷得洁白,就像村上单身汉住的房子。不过里面没有锅炕,有的是简单的神像、香炉之类,向来是佛道同台,佛祖旁边也供着玉帝、送子娘娘这样的神仙。小庙的后背墙临路的一面刷着一行宋体大字:“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出自某年“搞社教”的驻队干部之手,我们放学走在路上,看见他们拿着排笔、白漆认真地宣写。庙院当中有棵柏树,树荫完全遮住了小庙,有森森凉意。仿佛有了这棵柏树,庙才像个庙,才显出某些庄严之相。

我们有时候会跟着他去淘气一番,因为小山村可玩的东西着实太少了。我们看他推开掩着的红漆庙门,进去后又轻轻掩上。我们几个小孩蹑手蹑脚走过去,挤着从门缝里看进去,香炉里点着的香冒着青烟,他背朝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下是玉米包皮编成的蒲团。他坐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始念经。我们看得无趣,又不甘心,于是转到小庙背后去,在那里高声唱歌、吵架、嘻嘻哈哈,总之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无论坐静还是念经,他都好像我们不存在,仿佛我们的影子进入他的眼角,形同蚊脚在水面上引起的涟漪,转瞬就消失。他念什么经我们不懂,只记得其中夹杂着“南无佛”“南海观世音菩萨”这类词,他要把这两个词高声颂扬好多遍,一点儿也不嫌烦。庙背后再往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玉米或烤烟,你想在这样的乡野,在静静的午后,听着这样的声音,是多么古怪啊。后来我猜想,他念的很有可能是附近山场上散发的通俗小册子上印刷的偈语,并不一定是正宗而高深的大经书。

我十二岁离开乡下,到县城去读书。大约在我离开之前,这位老人就去世了。据说,一日午后,他的老伴儿叫他起来去坐静,没叫醒,进去一看,已没了声息。走得如此安静,让我爷爷非常羡慕。我爷爷那时还不太老,悻悻地念叨:“老天爷啥时候把我也收了,一觉睡过去,没病没灾,八辈子修不来的福!”天天念叨这话,成了我爷爷最后十来年的一个习惯。硬是把我父母、我给听怕了。我现在想,一个人要真不怕死,是不会吊在嘴上的。

还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这位老人那里,得到过一本破旧的唐宋诗词选。我很喜欢这本窄窄的小书,竖排的仿线装书,每首小诗下都有一方简单的图画。有一段时间朝夕翻览,爱不释手,我得感谢他无意中的慷慨馈赠。有一年秋天的夜里,我和父亲走夜路,路过大片的荞麦田,荞麦花正开得热闹,上方是一片明丽的月亮,我自然地就想起了白乐天“月明荞麦花如雪”的诗句。这正是那本小书中一首诗的意境。这一美的印象令我久久地陶醉。因这一层因缘,我很愿意或者在想象中认定他死在荞花雪白月光芬芳的秋夜。每个人都有他该去的地方。

这老人古旧的炕桌上有一方小书架,其中有《弟子规》《社火脸谱》,薛刚反唐一类书。逢年过节附近唱戏,人们搬着凳子去戏场看戏,他倒慢悠悠往回走。人们遇到他都说“爷爷你不用去看,都在肚里装着呢。”他凭着远远传来的锣鼓声、戏子的第一声唱腔,就知道唱的什么戏,《杀庙》《斩单童》《苏三起解》,于是就讲给大伙听,一朝一代,悲欢离合,比看戏还动人。在这过程中,使伤了心的受点慰安,做了恶的得到教育。

他有一个恶儿媳,经常无缘无故骂街。骂这老人老不死的,啥都不做,就知道闲坐着看一拃厚的书,书能当吃当喝么。老人的儿子是抱养的,好像并不反对他看书坐静。老人殁后,他儿子有段时间逢人便说,老人托梦来了,说他已到百里外的龙门洞当了神仙。后来就不说了。儿子的儿子,勤苦,但在男女一事上无能,娶了个媳妇不久跑了,因此又抱养了一个女孩。这一家按乡民的话说,是“凑合班子”。老人死后,这一家就渐渐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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