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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位祖母——乡村人物素描

广元日报 2018-11-18 01:02 大字

杨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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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三位祖母,是缘由我父亲的身世。

父亲兄弟们共五人,分别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到四十年代。那是一个社会动荡和衣食难保的时代,贫困交加的祖父母实在难以养育五个孩子,便把父亲和三爸抱养给了别的人家。后来,父亲的养父母又把父亲寄拜给了邻居一位寡居的本族老太太,认她作了干妈。就这样,父亲有了生母、养母和干妈三位“母亲”,父母亲平时都称她们为“妈”。我们几兄妹也就有了三位祖母,按当地习俗,孙子们称呼祖母为“婆婆”。为了有所区别,我们私下里分别称她们为“大石板婆婆”、“堂屋头婆婆”和“隔壁屋婆婆”。

三位祖母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年龄也相差无几。虽然她们早已不在人世,但她们对我们兄妹童年时代所倾注的关爱和呵护,以及她们各自的身世和境遇,我至今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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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的地方小地名叫“大石板”,“大石板婆婆”就是父亲的生母。她姓李,生性泼辣能干,快人快语,是邻县一个叫李家坝那个地方的人。据说“大石板婆婆”娘家家境殷实,衣食无忧,但命运和缘分却让她嫁给了出生贫寒的“大石板爷爷”。他们婚后父母只分给他们两亩薄地、两间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但他们相依为命、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家境逐年好转。

因为父亲是报子,所以“大石板婆婆”与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她时常到父亲养父母家走动,给我们带一些一年中应季的瓜果蔬菜之类的东西。只要我们到了“大石板”,她总是十分开心,响亮地叫着我们的乳名,忙不迭地弯腰拉着我们的手,并且蹲下来,抱着亲一亲,再不停地上下打量和抚摸着,不停地问过没完。然后就是很快地迈着蹒跚的脚步返回屋内,打开放米面的柜子,摸索着拿出一两个已有些变味的油炸“果子”,硬往我们手里塞;临走时,她总是不断地嘱咐我们要听大人的话、要常常记得她和想她之类的话。

“大石板爷爷”晚年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病和哮喘病,腰背也驼得厉害,他的日常饮食起居几乎全靠“大石板婆婆”照顾。在我们的印象中,“大石板婆婆”的身体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毛病,除了习惯性地唠叨,就是整日里忙里忙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的老伴。在送走耄耋之年的“大石板爷爷”后,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大石板婆婆”也追随老伴而去了。她仿佛就是为了杨家而生,为了杨家而活,到人间注定就是给杨家作奉献的。她走得太突然,以致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对她尽孝。这,给她的亲人们留下了长时间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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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养父母其实也是父亲的堂叔婶,因为他们只育有两个女儿,为了延续香火,便抱养了本家堂兄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以承家业。父亲是六岁时被抱养的,十多年以后,父亲长大成人与母亲结婚,算是成家立业了,便要分家单过。因为房屋打紧,养父母就将堂屋也利用起来作为了他们的厨房,按现在的说法,那也是餐厅和客厅。

我们打小时最熟悉的祖父母就是“堂屋头”爷爷和婆婆了。而我则是他们身边唯一朝夕相处的孙子,因为在我弟弟出生后,我刚满两岁半,就一直随着他们一起生活,直到小学二年级“堂屋头婆婆”去世为止,算起来有整整五个年头。

“堂屋头婆婆”性格开朗、为人和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透着慈祥。在她眼里,所有的孙子都是宝贝疙瘩。每当信奉“棍棒底下出好人”的父母亲,偶尔也用棍棒来管教一下我们的时候,“堂屋头婆婆”总会及时出现,迅速解救我们于危难之中。为此,她老人家在我们兄妹几人儿时的心目中,不但是亲人,而且是救星。

对我而言,自然会享受到“堂屋头婆婆”所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爱。除开我后来上学的时间,她总是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看护着我。她带着我窜门、走亲戚,带着我上山放牛,带着我下地干活;她给我讲过许多故事,说过许多谜语。还时不时地叫我给她挠痒痒,每当这时,她总是眯着眼十分享受地哼着一首好听的曲儿。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她的怀里听着这些美妙的曲儿而香甜地入睡……在我的记忆中,“堂屋头婆婆”从没有给人发过脾气,也没见她掉过眼泪。只是有一次我在放牛时,在回家的途中,被邻居家的一头小牛顶到了一处不高的山坡下,我当时吓坏了,身上也有一些擦伤,便大哭起来。婆婆知道后急慌慌地赶来,抱着我又是哄又是摸,心疼得一串串地掉着泪。后来她还到邻居家大声地与之理论。

“堂屋头婆婆”与母亲都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也是同一个姓氏,论起来还是姑侄关系,所以,她们婆媳关系很好。虽是养母,但她视父亲如己出,并无二心。“堂屋头爷爷”与世无争,唯喜读书,乐善好施。父母亲也极尽孝道,把家持业。总之,那时虽然日子有些清苦,但一大家子上慈下孝,和睦相处,人丁兴旺,算是没有什么大的愁闷之事。只是“堂屋头婆婆”有一个“胸痛”的毛病时时发作,让一家人常常担心。先前还好一些,到后来不但发作的次数多,而且痛得也越来越厉害了。我还依稀记得有一次这病发作后,她痛得在地上打滚,且大汗淋漓,喘不上气来。父亲也曾请了好多乡下郎中给她诊治过,但终未治愈。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病最终让她离开了我们,反正她在刚六十出头那一年,就过早地离我们而去了。她带走了我和兄妹们童年时代的欢乐,留下的是我们至今对她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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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时候住在一个倒"U"字形院子里,这种形状的建筑在我们当地称着“撮箕口”。院子的堂屋和堂屋左边住着“堂屋头爷爷婆婆”和我的父母亲,堂屋右边就住着父亲的干妈也就是“隔壁屋婆婆”及她的儿孙们。

我们从小就知道只有这个“婆婆”,而没有“爷爷”。后来懂事后,才知道“隔壁屋婆婆”的身世和遭遇。她是我们杨家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的父亲是杨姓本族的族长,这在当时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她的哥哥是个私塾先生,在当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文墨人。“隔壁屋婆婆”本来婚嫁一王姓人家,婚后育有一女,但就在她生下女儿的第二年,她自己回忆说是民国三十一年,其丈夫被国民党部队“拉壮丁”入伍了。从此,其夫一去不返,杳无音讯,疑已在战乱中离世。“隔壁屋婆婆”受此打击,思夫成疾,誓不再嫁。数年后,族长父亲将她及其女儿接回了杨家,但她坚持不在娘家居住,其父便购得我们院子堂屋右边两间房屋让其带女独居。此后,她在父兄的帮扶下,艰难度日,抚养女儿。因她与“堂屋头爷爷”同姓同辈,算是兄妹,所以平日里“堂屋头爷爷婆婆”也对这个苦命的妹妹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关照和帮助,并让父亲从小就认她作干妈。

后来,“隔壁屋婆婆”把女儿养大后,仍然让女儿姓王,并将女招赘,又得了一孙,也姓王,算是延续了王家的香火,也了却了她的心愿。

平时,“隔壁屋婆婆”把“堂屋头爷爷婆婆”叫作“哥哥姐姐”,我的父母亲也把她叫作“妈”,我们几兄妹把她和“堂屋头婆婆”一样都叫“婆婆”,俨然就是一大家人。在我的印象中,整个院子一直洋溢着安稳、和谐的氛围,人们无论老少都相处得融洽、亲热。

兴许是出生在大户人家的缘故吧,“隔壁屋婆婆”是三个婆婆中小时候唯一缠过脚的婆婆。虽不是三寸金莲,但走路却不太方便,所以在女儿招赘成家后,她几乎不怎么下地干活。她也只有一个孙子,而且比我们年龄都大,自然也比我们懂事得早,而我们却有兄妹六人,所以她相对有时间也十分愿意帮着父母亲和“堂屋头婆婆”照看我们。她像对自己的孙子一样,抱着我们喂饭,哄着我们睡觉。那时是大集体时代,靠“挣工分”吃饭,“隔壁屋婆婆”家与我们家比起来,劳力相对多且吃闲饭的人相对少,所以她们家粮食分配也就多一些。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周济我们一下,说不能让孩子饿着。有时她还直接把我们兄妹中某一个叫到家里去吃饭。

“隔壁屋婆婆”从二十几岁守寡终身,一生含辛茹苦,任劳任怨,与人无争。所幸后来儿孙善良孝顺,她得以乐享天年。晚年时期的她忌荤吃素,清贫度日,从未生过大病,年近九旬,无疾而终。她是三位祖母中寿龄最高,也是最后一位离开人世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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