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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下 张昕

安庆晚报 2018-10-12 09:24 大字

百蝶图 郎世宁 作我久久地望着一棵梧桐树,像时光凝结在每一片叶子上。

这样粗壮的树干和宽大的叶片总是在盛夏撑开很大一块浓阴,阳光在沙石地上跳跃着,伸出手就能过滤一缕暖暖的光线。妈妈的生意摊子在梧桐树下顺顺利利地开张了。一张桌子上摆着苹果、橘子和香蕉,桌下篓子里装的是又小又便宜的品种。苹果箱子上放着一捆散称卫生纸。桌子旁边是修自行车的小摊子,家伙什整齐地放在小摊子上。小摊子下面放着一盆水,是补自行车胎用的。妈妈坐在小摊旁,看着国道上的车来车往。我和弟弟坐在妈妈的身边,对着各式水果垂涎三尺。风吹过,梧桐树叶轻轻地响着,一地的阳光被打散,又重新组合起来。妈妈在水果箱里找出有点坏的苹果,削好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我们欢呼着就奔向田野玩耍去了,留下妈妈将果皮上的果肉和汁水细细地吸干。

国道的两边都是整齐的梧桐树,两人合抱粗。秋来叶落,每一片叶子都焦黄卷曲,粗大的叶脉好似老者手上突出的经脉。落叶追着车子和行人翻滚着跑了老远,而那些掉落在草地上的叶子,就安静地等待着生命的轮回,回归到泥土里去了。天渐凉,妈妈修起自行车就费劲许多。粗糙的手有力地扒开车胎,充满气,放到水盆的水里仔细地试,那被戳破的小洞在水里“呲呲”地冒气。妈妈把车胎的气放掉,将破的地方擦薄,粘上一块皮,再充满气试试,如果没有了漏气的地方,一个车胎就补好了。补一次车胎一元钱。那时候,黑白电视机里经常播放仅需一元钱的盒装零食广告,风靡很久,我常想,补一次车胎也是一元钱,却来的不容易。下雨天,自行车轱辘上粘满了泥巴,妈妈要修车,还得把别人的车子洗干净。妈妈手上的冻疮化脓了,还在用力地扳着螺丝。偶尔,一片梧桐树叶飘到了修车的水盆里,荡啊荡,像一只破旧的小船。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靠在一个冰柜上,笑容灿烂。冰柜里批发了许多冷饮,妈妈破天荒地允许我吃一根冰棒。我不知道那些冷饮的名字,选了一支两毛钱的香蕉冰棒。冰凉的甜味驱散了暑热,咬上一大口,冰块在唇齿间慢慢融化,我爽快地吁了一口气。妈妈请小舅在一块大纸板上用毛笔写上各式冷饮的品种和价钱,我才发现冷饮居然有那么多的种类。最贵的是一种叫冷狗的雪糕,一块钱一根,上面有奶油和葡萄干。我很后悔浪费了一次选择的机会,以后只有靠做家务来换取了。

每天早上摆摊子,妈妈将冰柜推到梧桐树下,我把那块写了品种和价钱的纸板放到冰柜旁,用石头立好,再转身去搬桌子和水果,最后抬上修车摊。弟弟看摊子,妈妈抢时间做饭,遇上有买东西的人,我们就大喊妈妈快来。顾客们都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妈妈匆匆从公路边的小平房里跑来。后来我记住了每件东西的价钱,学会了认秤,口算找钱,妈妈就不用辛苦地跑来跑去了,只是修车还得妈妈自己来。没事的时候,我就看着梧桐树上的绒球,在密密的树缝间来回摇晃。弟弟扒下树皮,抠着地上的灰土,把树根下蚂蚁的家捣乱。有时我也会捧上一本书,沉浸在书的世界里,甚至忘了在身边站了很久的买东西的人,忘了公路上的熙熙攘攘,忘了眼前生活的摊子。

爸爸妈妈最怕停电。那时候镇子的发展刚起步,无数的楼房和工厂盖起来,电压常常不稳。断一整天电,妈妈就不敢再打开冰柜了。即使是长途货车的司机要买很多矿泉水和冷饮,妈妈也要考虑一下。如果我和弟弟关上冰柜的盖子有半点迟疑,一定会受到他们大声呵斥。断电时间太长,雪糕就有些发软了,这样的雪糕再冻起来也会因为奇形怪状而受到顾客的嫌弃。妈妈不想受这样的损失,于是和爸爸商量着从田野那头的村子里接线。我和弟弟一人拖一根电线在田野里奔跑,直跑到村里一户人家,接上电,妈妈的冰柜又开始启动了。到了傍晚,爸爸妈妈用扁担挑着冰柜,走过田野弯曲的小路,把冰柜寄放在村里有电的裁缝家。晚上一家人在平房的楼顶吃过晚饭,希望能等来一阵“来电啦”的欢呼。停电的夜晚,大团的黑包住了周围的一切,只有乘凉的人的说话声穿透黑暗,从四面八方传来。公路上过往车辆的车灯划破浓重的夜色,又回到更深的黑暗里。梧桐树的影子在车灯下若隐若现,没有风,竟成了静止的剪影。田野尽头村子里温暖的灯光,成了夜色里最温柔的一瞥。我们就一直坐着,望着夜空,望着银河悄悄改变了方向,直到我和弟弟都睡着了。

雪落下来的时候,妈妈的生意就有些难了。冷饮生意天稍凉就停了,水果卖出去的也不多。年关将尽,妈妈买来许多红纸,让放假回来的小舅和爸爸写春联。大红的春联铺满了屋子里的每一块地方,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尖,在房间里跳来跳去,生怕踩到纸上挥毫泼墨的书法。春联被依次摆在桌上,不到过年就卖完了。年底的生意还有卖烟花爆竹,过年请祖宗的纸和鞭炮。妈妈很会掌握这些小小的商机。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此时都一览无余地横在清冷的天空,妈妈在树下跺着脚,那突出在地上的树根已经被磨得光滑。

过年的晚上,妈妈总是会做一桌子菜,一家人围着黑白电视机看春晚。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些美丽的灯光和衣裳在彩色电视机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爸爸妈妈希望将三层小楼盖起来,再也不用风吹日晒地摆小摊了。大家都憧憬着未来,好像已经住在小楼里。爸爸妈妈感慨生活的艰难和明天的美好,依然无比虔诚地对待每一个小小的愿望。当他们把农具和庄稼抛弃在故乡的老屋,带着我们奔赴城镇,一心做个街上人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白手起家,一点一滴地奋斗,从无到有的过程一定充满艰辛。

当爸爸妈妈找来砖匠,开始盖楼、填屋场的时候,梧桐树被一棵棵砍去了。每一棵粗壮的梧桐树都需要两三个健壮的劳力,花费几天的时间,砍断、刨根。倒在地上的梧桐枝叶凌乱,沉闷的“吱呀”声像是最后沉重的叹息。梧桐的枝干被锯走,剩下的残枝落叶,渐渐枯黄,被村里的妇人拾去,成了一缕淡淡的炊烟。盘根错节被挖起,巨大的树坑里种上了细嫩的樟树。国道宽敞了很多,却再没有一抹浓阴,一地落叶,一缕细碎的阳光。

家里的小楼盖起来了,终于和国道旁规划的一排小楼一样,宽敞大方。妈妈把面对公路的二楼做成了小门面,终于不用抬着摆摊的小桌子来来回回地跑了。只是小樟树只有一人高,夏天的阳光晒蔫了树叶,也没有一丝来自树缝间的凉风。再后来,因为爸爸工作调动,我们一家又搬到另一个镇子住下来,妈妈彻底不用做生意了。小楼渐渐老了,樟树也能撑起了树阴,谁又记得,那些曾给我们遮风挡雨的梧桐树呢?

我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看叶片密密地重叠在一起,把天空、阳光、星星都挡在了外面,每棵树都成了一个绿色的屋顶。树干的形状带着随性和懒散,剥落的树皮像新结的痂,一只蚂蚁匆匆在树干爬过,忙忙碌碌间就错过了时光。我们来到了异乡,每一次选择都带着对故乡的回望,像我的父母一样。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梧桐树。这种灵性的树带着文人寂寞的气质,依旧沉默地立在路边,任春来叶绿,秋雨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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