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里的塬
□石颢
地上有种果，仿佛具备了圣人济世的品德，花朵朵拇指蛋儿的大，不招摇，不显摆，只悄悄儿把农家光景富裕，把农民活人的尊严成就。这果，就是塬上的苹果。
四十年前，塬上苹果树和今个儿的相似又非似，度慢光阴。春天饱满着希望，塬上农人没有不巴望春天的。爷把黄历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指头掐了又掐，算计着小麦返青、抽穗、灌浆、熟颗子、搭镰的日子。父母趁天干地燥，边和乡亲们忙着拾掇生产队里的秋庄稼地，边耐心等待油贵的春雨闪亮登场。我哩？见日到门前塬畔上看，看那棵歪脖子苹果树开没开花。桃花烁烁过了，杏花飘香过了，槐树枝条上绽嫩芽儿了，苹果树枝条上还没长花苞苞的迹象，仿佛依旧在冬日里磨蹭。爷斜睨了我，不以为然地说：“苹果树有啥好看的，能顶蒸馍面条吃？能当你上学的钱使？”
爷说他的说，我犟我的犟。菜花怒放着，麦苗见天换个俊俏模样儿长着，歪脖子苹果树的花，这才在一夜里像桃花那样绽出了珍稀的花苞苞。翌日抚摸过它的风，扑在我脸上，就含了淡的若有若无的暖意。我知道，夏来塬上了。
果然，歪脖子苹果树上的花苞苞，像十年前广袤原野上满塬的苹果树那般，又一夜光阴，花朵朵全招摇了。
苹果花开，塬人却疲劳了赏的心情。别的果树，都在高奏膨大果实的进行曲。涝池里的水，不再冰凉；过塬的风，似仲秋正午的暖。苹果花，倒做了塬之夏的信使。
苹果的花，肇始的是一枝、两枝，颤巍巍地开。不出三两日，花儿宛如这几年苹果开园时节里相约来塬上观光摘苹果的市民，后脚跟着前脚，整树整树，整园整园，整塬整塬，竞相妍放。
满塬黄绿旋律中，粉嘟嘟的苹果花，像山村里的清纯女子，格外招眼。苹果树个矮，高中等个儿人一头的高，庸常平凡。遥遥望去，却粉云片片，不逊色于桃花。村间水泥路网路的文化广场、幼儿园、村小学、农家乐、涝池、人家，犹如荡漾于粉云里的一轮轮大小之船，彼此遥相呼应。一片片气势恢弘、姿容华丽的苹果花，是落在初夏的雪，洞开了塬成就秘密的夏之门。
苹果花，性儿矜持，不喜显摆，纯粹的野生风格。果实的花总归果实的花，比起园丁培育的花，总显单薄。近观苹果花，方能发现，它原来是靠数量得势。苹果花花瓣挺小，挺细碎，整朵花也就拇指蛋儿的大。花朵疏疏朗朗，亦非簇拥成团。光看远景，可能会误以为它的花枝是花团锦簇的。但它的每根枝条，都绽放出来了，一枝也不落下。枝条上只见花，不见叶。苹果树的叶，追在花之后，花儿别枝，叶儿登枝。一朵花，不起眼；成万上亿朵，气势闹出来。靠着数量众多，苹果花成就了塬上初夏的华丽。于近处观，疏朗淡雅；于远处眺，气势不凡。两种境界，孰高孰矮？以何取舍？要我选择，可近觑，可远眺，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
苹果花花瓣，白莲白里泛隐约的浅红，出落得清淡高雅，落落大方，无丝毫的轻佻。这基调，似塬上少女淡扫的眼影。柔若无骨，云淡风轻。花蕊深处，一小块色泽稍深的酡红，那是留给对菜花生了些许厌烦的眼睛的。
如今的初夏，塬上农人最忙的时节。顶佳肴吃，当钱使的苹果花怒放时，我们一家四口，会同雇来的天天工，进园疏苹果花。在苹果园里的我们，跟原野上打理苹果园的人一样，迎来晨曦，送走黄昏。永远躺在园子北角地下的盛了满腹学问的爷，倘若看着乡亲们都忙着疏苹果花，一定欣慰地惊叹：世事真格难料，不起眼的苹果倒比庄稼金贵了！
我小时的塬上，流传一种说法：男儿玩花，大了没出息。大人都这么说，我自然信以为真。我常常仰躺在那棵歪脖子苹果树下的绿草地上，望着朵朵小白花琢磨自己长大后会不会有出息的事儿。歪脖子苹果树，我太爷栽的。它显摆花朵的日子，我就喜欢去看。它倾向东方，根扎黄绵土，树冠横横斜斜的枝往高天上伸展。我掰掰这枝，瞧瞧那枝，像个采花的小偷，心却在信马由缰着乱想。
站在歪脖子苹果树下，我相当纠结。我对苹果花的痴迷，实非男儿所为。幸好忙于农事的大人忽略着我。熬煎我的是，苹果花会不会严重影响一个孩子成人后的出息？熬煎归熬煎，我是苹果花要看，大红苹果要吃，长大还要端公家饭碗啊！每个少不更事的小男儿，都属贪心鬼，啥啥都不愿丢手。暂别心中阴霾，眼中的苹果花又纷至沓来。起风了，经风一摇，花瓣缤纷飞旋而下。花瓣雨扑簌簌打在面颊上，有一种清甜的味儿，受活得很啊！
不知是落花有意，还是暖风无情。或者，花自飘零风自游？年年岁岁，苹果花是愈来愈娟秀了。我小时的苹果树，没今个儿政府主导的“首位扶贫产业”的地位，与其他果树一个命，要砍就砍了，烧水煮饭烧炕。今个儿想想，有点焚琴煮鹤了。不过这非我自作多情，如今塬上农人越来越拿苹果树当财神爷的摇钱树了。
想破脑壳也想不到，我家那棵经过树形改造的歪脖子苹果树，居然被请进了裕塬山庄，被城里观光游人都当圣树待着。它的挺拔阔大，再无苹果树可与比肩。它的花，开得如火如荼。一树花，一片洁白的云。不，这不足以描述它的美，当是：招眼白云！那刻，我想到了那些名垂青史的清廉官员。歪脖子苹果树，伙同满塬的它的追随者，独霸了塬上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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