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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头牛相处的记忆

广元日报 2018-09-23 01:04 大字

◇胡博

暮色是从山谷堆上了山顶,还是从远山围近了山梁,我们不得而知。倒是牛儿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提醒我们该回家了。如果我们玩得太尽兴,没有听见牛儿的叫声,那山下的大人却明白是自家的牛想回家了。于是,我们的乳名此起彼伏地从山下传来。我们不得不停下所玩的一切,牵着自己的牛儿回家。我家的黄牛是不用去牵它的,将牛绳盘在它的脖项上,自会紧跟着我走。我走得快,它也走得快;我慢下来,它也慢下来。好些时候,我故意停着不走,牛儿嘚嘚的蹄声也停下了。如果我停得时间稍长一些,它有时会跺一下脚,打一个响鼻,只差会随口说出一两句催我快走的话语来。有时,它还会用头轻轻地顶我一下,或是将它的长舌头伸到我的耳边来,喷出口的热气中,还夹着一股青草味儿。

回到自家牛棚里,自然有一石槽的清水等着它。牛儿的嘴立即贴了过去,均匀而轻柔的吸水声传了过来。要等石槽的水退下一半,牛儿才会抬起头来看我走了没有。见我还看着它,有点不好意思地抖抖嘴上的水,再用舌头舔舔没抖落的水滴,慢条斯里地摇起了它的长尾巴。我抽身离开牛棚,牛儿再将头伸向水槽。

这头小黄牛,是断奶之后来到我家的。大概是我正好到了放牛的年龄,母亲再三向队长争取,它才得以从母牛户分了出来的。小黄牛被牵回来时,是用笼头约束着。“笼头”是我们地方的土话,是用两片钻了空的木头穿上一些绳索做成的,很是难看地贴在牛脸的两边。初次放牛,见别家的牛脸上没有这种难看东西,一心要让父亲取下来。他却给我解释说,这是疼牛的一种工具。再说,小牛的鼻子还很嫩,如果被绳索拉来拉去的,很容易拉裂小牛的鼻子。我虽明白一些事理,但却更不喜欢这小黄牛了。放水牛多好呀,你看隔壁的二楞,骑在水牛背上的那股神气劲儿,好像专门是给我看的。放这种小黄牛,还必须一刻不离地牵在手中,松手,它就跑去找它的娘亲,或是偷吃地里的庄稼。我自然不能与其他放大牛的孩子们一起刨找地瓜或是玩纸牌、抓螺壳。大热天,水牛在水塘里一泡就是一个上午或是下午,放牛的孩子想怎样疯就怎样疯。可我放的这种黄牛是打都打不下水的呀!有时,我特别想玩了,就偷偷地将小黄牛拴在树杆上。可这小家伙的叫声,很快就招来了母亲,我为此挨过好几次的打,因此恨透了这个小家伙。

父母对小牛可是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时,牛是生产队重要的生产资料,养牛户的女主人不但有不出早工的权利(早上要割牛草),所积的牛粪还要另算工分,所以养牛是家家户户争着干的美差。生产队每月一次的评牛会,更是一次评人的会。谁家的牛掉了膘,那是一眼都能看出来的,不但会失去了喂牛的差事,更让一家人在乡邻面前很没面子。

我与小黄牛关系的改善就是因为一次评牛会。我家的小黄牛喂得上膘,被评为队里喂得最好的牛。队长不但表扬了我的母亲,还喊着我的小名儿夸我放牛认真。喂牛,给我和母亲都带来了好声誉。家里也因此挣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工分。母亲还告诉我,工分多,家里就能分到更多的粮,我和妹妹就会有白米饭吃。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自家的黄牛。热天,那怕有一只蚊子或是苍蝇叮咬它,我都要替它赶走。它的毛发哪里脏一点,我就用水给它洗干净。放牛时,我挑最好的草坪由它吃。有时,我还偷偷地钻到生产队的地里,撕下些玉米叶或是高梁叶给小黄牛吃。有人说,狗是有灵性的动物,以我与牛相处的经验,牛同样是有灵性的动物。与一头牛相处久了,某一个早晨你睡懒觉睡着了,牛会在牛棚里叫你去牵它。它习惯了一个人的手,如果是一只陌生的手牵它,它会扭着头缩着脖子,四只脚插在地里一般,任你怎样也拉不动它。熟悉的手去了,它马上欢蹦乱跳地随你到任意一个地方。

到了山坡,我再也不用担心小牛会乱跑了,也不担心它偷吃庄稼。我丢开牛绳,让它在山野里自己找草吃。有蜂子蜇了它或是牛绳被什么荆棘缠住了。小牛会用叫声唤我去帮它。我赶过去,一边帮它解围,一边还声叱那些给它制造麻烦的事物。牛儿听得明明白白,甩着尾巴表示感谢。你往回走,它还要眼巴巴地望望你,估计你不再回头了,再重新垂下头来吃草。

突然一天,生产队有人来到我家牛棚,卸下它的笼头,要给小牛穿牛鼻索了。那天,小牛在牛棚里连连向我发出求救的哀鸣,可我却不能靠近,大人怕使横的小牛踩着了我,把我关在牛棚外。再看到小牛时,它的鼻孔里多了一条绳索,鼻孔还在往外留着淡淡的血水。我不敢看小牛的脸,怕它怪我不去救它,让它的鼻孔里硬生生多出了那样个东西。生产队的人走了,我给母亲说,现在我们把牛鼻孔里的绳索给取了吧!母亲却说,扎了牛鼻,是队里要安排它学拉犁了,让我过上几天只管把牛牵到岭上交给二楞他爸就可以了。

第一天牵牛到岭上,二楞他爸早在那儿等着了。他的手里有好几根树枝条子。那可是用来打我们小孩屁股的东西,甚至还比我们挨打时用的枝条更粗。我就问他:叔,这些枝条是干什么用的啊?“谁不听话就打谁!”二楞他爸夺过我的牛绳,添了一句,“你可以滚去耍了!”我就是不走开,我怕二楞他爸打牛。二楞他爸果真举起树枝条,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就躲到老槐树那边去了。我看见,二楞他爸一只手牵着牛绳,一只手往小牛的肩上套拉犁用的杠。可他刚放上去,小黄牛就给他抖下来,如此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又将牛索踩在脚下,双手往小牛的脖子加杠,小牛就左扭右扭地不让二楞他爸得逞。庄稼人动火了,拾起牛绳往手臂上挽了一些,用枝条对着小牛的屁股狠狠地打着。我看到小牛痛得跳了几下,就冲了过去。我要夺牛索,二楞他爸不放手。我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那个打牛的人松手了,我牵着牛向山坡跑去。

确信二楞他爸没有追来,我和牛儿才停下了脚步。牛儿的周身,被枝条刷过的地方都隆起了。那,是肿起的伤痕。我用手轻轻一摸,小牛会哆嗦一下,它是嫌疼了。我坐在山坡上痛哭了起来。小牛也不吃草,静静地立在我身边,它的眼里也泅着泪水。母亲与队长他们都赶来了,还有捂着手伤的二楞他爸。他们要牛绳我不给,母亲夺过去,给我的屁股就是两巴掌。我在高梁的那面山坡又哭了好一阵子,直到几只呆头呆脑的黑蚂蚁走过来好奇地望着我,我才止住了哭声。

中午,母亲喊过好几遍了,我才慢慢地走下山坡。经过土地梁时,我看见我的小黄牛就拴在我躲过的那棵槐树下。走近,我看见我的小牛全身又多起了很多隆起的伤痕。我望着它,它也望着我。我看到,牛儿的眼里满是泪。我发疯似地冲进生产队的玉米地里,推倒了五六株高大的玉米。我拔起它们,跑向我的小牛。小牛并不吃它最爱吃的玉米叶,而是望着我,样子像是求我带它离开这个地方。牛儿,我能带你到哪里去呢?

我撕下一片玉米叶放在它的嘴边,它才慢慢地将它的舌头伸了出来,将这片叶子卷进嘴里,嚼了起来。我还发誓,至少要毁掉二楞他家自留地里的五棵玉米,也给我的小牛吃。

第二天,母亲再让我牵牛到岭上,我死活也不干了。母亲只好自己牵着牛去了。晚上,牛儿回到牛棚,叫个不停。母亲说,这牛是不是真被打坏了。我知道,是牛儿一天没有见着我,在唤我了。我走到牛棚,牛儿用舌头舔着我的手,偶尔还用头来蹭蹭我的身子。我不敢看它背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痕。牛儿呀,我救不了你,我没有能力让你不受奴役。那天,我只能摸着牛儿的头痛哭,然后悄悄地把自家吃的玉米面偷了一碗,倒在了牛儿的清水槽里。

牛儿自由自在的童年时光过去了,我天真烂漫的童年也过去了。不同的是,小牛开始用它的肩为村里人做事,我却开始了漫长的求学生涯。

土地承包到户,这头黄牛被分到了包括我家在内的三户人家。每次轮到我家,我还没有进院门,牛儿就在牛棚里叫开了。它,怎么就知道我回来了呢?见到我,它开心的样子活脱脱像一个小孩,衔几根草在嘴上做个调皮的动作。有时,它还要接连蹦上几下,再痴痴地望我。那样子,是在要求我马上带它到屋后的山坡上去。

牛儿呀,你真知道我也很喜欢屋后的山坡吗?你还能记得我在山坡上读过的那些诗文吗?可只有你看到过,我在大松树下吻过村里最美的那个姑娘。还是只有你看到过我,傻傻地立在山梁,对着快要落山的夕阳吼叫的怪样子。只有你,真实地看到过我胡思乱想的中学时代是怎样度过的。

特别称奇的是上高中那年,另两家嫌这头母黄牛不生崽,硬是要退了份子钱,让我家独养这头黄牛。又过一年,我家的这头黄牛竟有了崽。如按牛的理论寿命25年来算,这黄牛也是中年以后才有孩子的。记得也是一个周末,我在牛棚里看到黄牛与它的小牛,母子俩高兴地在牛棚里跳来蹦去的,我知道母牛体验到了它们那个世界里的天伦之乐。顽皮的小牛环绕在黄牛左右,时而吮吸母牛的乳房,时而嗅嗅青草。我走近,小牛就躲到母亲的胯下去。母牛却伸长脖子,给我露出它的老牙,长长地啸了一声,再伸出舌头来舔我的手,接着又去舔它孩子的背。我至今都没明白,老牛的这一动作是想表达它的什么意思。在它的潜意识里,它会不会也把我当作了它的一个小孩呢!

又过一年,我参加高考,离开了那个山村。那一年,我家新修的房,被山后的泥石流推垮了好几间。因此,外出上学的路费与学费都是家里卖小牛换来的钱。再回老家时,尽管我最怕老牛突然抬头看我,但我还是愿意与老牛在一起。长长的假期,我都是握上一本书,牵上老牛,走向山野,一个上午或是一个下午与老牛呆在一起。老牛享受它难得的清闲时光,我在书中或是自然中寻找自己的快乐。

参加工作后,幸好离老家只有两小时不到的车程。回老家时,我的兜里都要装好些糖果。除了撒给乡邻的孩子,我还要走进牛棚,悄悄地拔去外面的糖纸,摊在手掌里,再喂到老牛的口里。老牛嚼得很认真,有时还流着长长的口水。它有时还要伸长脖颈,露出老牙,长啸着。那表情,是像在笑呢,也像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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