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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的老家

桂林日报 2018-09-17 13:28 大字

□吴胜平

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跟爸爸回老家。我斜坐在吱吱呀呀的单车的横杠上,单车是爸爸借单位的。

到了瓢里乡,爸爸寄存了单车。然后我们走进了小路。“爸,要走好久?”“没得好久,一顿饭的功夫。”可走了好久还没到,我累得哭了,后来是怎样到家的,我不知道了。

我是在奶奶家走廊上的长条凳上醒来的。醒来,我进屋找长“疱颈”的奶奶,“奶奶,我要吃饭!”奶奶从鼎锅舀了一碗冷饭给我,在饭上有两块拇指头大的酸肉和两个酸藠头。我坐在饭桌旁吃饭,表弟站在旁边,眼睛直直地盯着酸肉,不停地吞口水。我看看他,瘦得像根没得水分的芦杆草。我大方地分了一点酸肉给表弟,表弟一把抓过去,直接就塞嘴巴里,巴巴几下就吞下去了。

天黑了,奶奶点上枞膏火把。吃完夜饭,奶奶帮我和表弟抹了一把脸,倒一盆水让我们脚搓脚地洗。洗完脚,奶奶从房里抱了一捆席子放在火塘边,解开,找几块大的拼在一起,就让我和表弟脚朝火塘左一个右一个睡下了。

第二天天大亮了我才醒来,看看身下的席子,晓得这个席子是爸爸拿回来的。这种席子,是大件货物外层保护的包装粗席。这个包装粗席,爸爸单位里的人排队抢。

回程的时候,我说:“爸,我不想再回老家了。”

“不回来看奶奶了?”语气明显不高兴。

“不回了,叫奶奶去我们家看我。”

奶奶没有来看我,奶奶不来,寨上的亲戚来了。

一天我们刚吃完午饭,表叔挑一担桐子李来了。青里透黄的桐子李,引诱得我不停地吞口水。蹲在担子旁黑瘦的表叔,像警察。我眼睛转,表叔的眼睛比我转得快。爸爸给表叔重新煮饭,煎了个鸡蛋。少有的煎鸡蛋香味把我变成了猫,我不再看桐子李,而是盯着吃煎鸡蛋送饭的表叔。表叔低头吃饭,好像没发现我这只猫要吃掉他这个老鼠的眼光。爸爸警觉了,悄悄地给了我1分钱,哄我上学去了。

晚上没见表叔,我以为他回家了。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到家,爸爸很兴奋:“丫头,表叔今早吃了早饭装了中午饭就赶去市场卖剩下的李子,卖完就直接回去了。他留了李子给你们。”我看见饭桌上有五个桐子李,颜色偏青,个子瘪小,还有疤痕。这几个丑八怪似的李子莫名其妙地勾起我的警惕心:爸爸是不是又……想到这里,我直奔客房木床床尾,跪趴下,打开一个缸盖,瞄一眼,马上发现缸里本来就不多的鸭蛋又少了一个。

我站起来,转过身对爸爸,气鼓鼓地双手叉腰:“爸,我要你赔我的鸭蛋!”家里那两只生蛋鸭,是我每天挖蚜虫喂的。爸爸生气了,低声吼了一句:“表叔难得来一次。”

表叔走了,小姑来了。爸爸杀了一只生蛋的鸭子,我得吃了一个鸭腿。小姑走了,妈妈告诉我,小姑拿了20块钱,带着半边鸭肉,回去了。那时妈妈月工资22块,爸爸的是32块。

姑姑走了,叔叔伯伯来了;叔叔伯伯走了,堂哥表哥来了;亲戚们走了,寨子的老乡来了……我们家有一间厨房,两间住房。厨房成了免费吃饭的食堂;一间房摆两个床,成了免费住宿的招待所。

1980年三月三,好多亲戚来了。他们多数是骑单车或者搭单车来的,也有从家里走到乡里再搭班车来的。那是星期天,我不用上课。爸妈上班忙,弟妹上街看热闹,我被留在家里。家里也跟集市一样闹热,这一帮六七个刚走,那一伙七八个又进屋来,我煮了八鼎锅饭,又煮了八锅加肉加菜的面,送走八批亲戚。爸爸下班回家,清了亲戚带来的东西,有大半瓶三花酒瓶茶油,有旧报纸包的两筒籼米,有草纸包的两筒糯米,有尼龙袋包的两只干老鼠。

晚上,爸爸煎了豆腐,炒了五花肉,还焖了干老鼠,和没回家的亲戚喝得高兴;我也不再像黑猫警长,也蹲在火塘旁,听亲戚聊“分田到户”后的生活滋味。

街上的饭店和招待所越来越多了,进屋吃饭住宿的亲戚越来越少了。爸爸回老家,经常带回茶油、新米、腊肉、土鸡。

1983年的一天,卖李子的表叔来了,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篓里还有10筒糯米,2瓶茶油,2瓶米酒。

原来干瘪黑黯的表叔,变饱满白亮了。表叔看见我,笑容有点尴尬。十多年过去了,表叔肯定还记得,那时我盯着李子的饿相和看他吃煎鸡蛋的怒样。

爸爸杀了鸭子黄焖,另外炒了两个小菜,一起围在火塘吃饭。一碗米酒下肚,表叔的胆被酒泡大了,嘴巴也磨刀锋利了。

“老表,就你现在过的日子还不如我。我在家油米肉菜都不用买,自己种的,自己养的,又不受人管。有时帮人做点木工,钱也有了。”表叔喝多了,被自己带来的菜和酒醉倒了。

我当了中学老师后,家里来的人又开始多了。家族大哥来了,是进县师范读书来了;长辈带考进县中的孩子来认家;当上村干的大家族哥来了,带着旧时的土地证和1951年的土地证来了:“村集体山林被湖南邻村村民占用了,我要去湖南打官司。”二哥来信了,是给我的,让我帮买几本关于养鱼方面的书。

老家通班车了,以前的渡口,现在有钢筋水泥桥。通村公路两旁零星地站立着几座砖房,两边山上的绿色中,也突兀一两座砖房。家家有收看电视频道的“扒锅”,许多人家屋门口或楼底有摩托车。

老家村里的小学,新建了三层钢筋混凝土教学楼。教学楼每层三个教室,教室之间有休息室,用于教师办公或教师住宿。校长和大部分教师是师范毕业生,在县师范毕业的家族大哥,是这所学校的前任校长。后来,老家出了好些大学生。这些大学生毕业后,有些散落在全国各地,也有的和我一样回到家乡。

父亲走后,父亲的老家就成了我的老家了。

我前些年骑摩托,这些年直接将轿车开到亲戚家门口。有时候去晚了,车子就要停出去老远,近的地方停有轿车、SUV,车子间的空隙插花摩托车。老家的寨子,砖房逐渐代替了木楼。

去年,伯母去世了。我回家送丧,小姑的儿子也来了。他现在是建筑工地上师傅级人才了,砌墙、装模、扎钢筋、粉墙、设计……都是能手。吃饭时他问:“表姐,通道门上方设计为圆弧形的,怎么算弧线的长度?”

“要精准的数吗?”

“有大概数,我就可以准备模板材料了。”

“哦”,我用筷子头沾着碗里的酒,在桌子上画了两个对称直角三角形,边指示边说,“底下这条线是弧形下方的宽度,中间这条垂直线是弧形的高度,直角三角形知道两条直角边的长度,求斜边的长度会算吗?”

“用勾股定理,求出斜边长,就能估计出弧线长度了。”他反应很快。

我们这边谈勾股定理,堂哥侄子他们那边聊种罗汉果、百香果技术。一个侄子拿出手机,告诉旁边的人:“这个微信群,有技术人员定期讲课,技术员还可以根据个人要求入户进行技术指导。”听了这个侄子的介绍,大家争先恐后地要侄子拉自己进群。

为孩子读书,老家有不少人在县城买房。农闲时住城里,一边打工一边陪伴在县城读书的孩子;农忙时回老家,种田种地料理果树。钱富余的开辆小车,不富余的骑摩托,方便县城老家两头跑。我每次回老家,不是这家就是那家,硬塞些土特产给我。

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侄女,听说我到堂哥的油坊走了走,一找到我的手机号,就忙打电话过来:“大姑,我这里有一整套榨油过程的照片,我发给你?你写文章插照片,多宣传,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们榨茶油的传统工艺,知道我们的茶籽油是地道的农产品。”

我的老家就这样沿着历史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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