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池静美的荷韵
◎付亦收（作家）
这个夏天，雨水绵密。周末午后，大雨初歌，乌云散去，天色一片清朗。有好友相约看荷去。想想这些时日的幽居，额头上似要生出青苔来，当即欣然前往。
心中爱荷，却一直与荷保持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总觉得，荷是云端的仙子，是从诗词曲赋里走出来的精灵，是清墨泼洒下的画魂，是简净素雅的清音，是不染纤尘的禅韵。古往今来，凌波的荷，诗词中的荷，画笔下的荷，琴音清越的荷，莫不叫人自惭形秽。而红尘中行色匆匆的脚步，喧器中难以止歇的心灵，更是让我轻易地远离了那一池的静美。
然而，荷——依然静静地开放在我的内心深处。在清晨飘渺的薄雾中，在午后绚美的流光下，在梦一般流淌的月光里，我每每看到：王昌龄“芙蓉向脸两边开”的《采莲曲》，豆蔻少女，人面荷花，绿叶轻罗，玉立亭亭般清丽；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笼着朦胧孤寂的月下之荷，恍如霜华；我也曾沉溺在洛夫的荷里，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温婉的一朵。当一切喧哗归于宁静，最叫人痴迷的可是隐于淡然处的一抹情真？如同迷失在余光中诗里的那一池红莲，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而等待是多么的悠远甜蜜，时光漫漫，会因刹那而永恒吗？无边的思绪里，荷清雅卓绝的模样自天际溯游而来，一池田田碧叶、一片盈盈盛开的荷，如梦飞升，蓦然间铺展眼前。
初荷新雨后，绿叶翠如烟。午后的时光清新饱满，站在青草漫漫的荷塘边，一似推开重重叠叠的季节之门，从深深浅浅的梦境中悠然醒来。四周杨柳悄然静立，阔大的荷塘一直绵延到远方。碧叶连天，风拂荷影。满眼的莲叶浓浓淡淡，层层复复，一池的碧水因这万团青绿而清洌生幽。肆意流淌的绿泼洒开来，一颗心浸在这绿色的柔波里，仿佛也染上了绿意，竟连灵魂都幻化成了一泓宁静碧绿的波。
而忽地，一缕清风拂过，凝在柳尖上的几滴残雨纷纷坠落，有的落于水面，溅起轻巧的小花，一圈圈涟漪沿着花心缓缓散去，隐入荷叶边，消失不见了。有的滴落在荷叶上，化作晶莹透亮的珠玉，一粒粒闪着光，仿佛跳跃着相逢的快乐，回旋着透明的欣喜。突然就想掬起几颗珠玉把玩，待俯下身子探过去，荷叶微倾，顷刻间水珠已利落地滑走，不留一丝痕迹。想来世间缘分也莫不如此吧，以为情深，相处未免用力，便如风动叶倾珠落，半点强留不得。倒不如淡然处之，简静相安，反若叶间之珠，稳稳聚住，如花似叶长相见。
荷的芳华淡淡弥漫开来，一忽儿，似乎飘远了，若有若无；一忽儿，又悄悄潜入，丝丝缕缕，沁入襟袖，笼在每一缕透明的空气里、每一粒细微的雾珠里。我想香气也是有颜色和温度的吧，如同这荷，殷红，唇边是比桃花还浓的春意；素白，内心的澄澈比月色更净更纯。
不知什么时候，夕阳忽然掀开了西边的云层。金色的光芒透过山际，如缕，如线，像一把竖琴，拨动云朵的音符。几只白鹭似乎受到了光线的惊扰，径自从荷塘深处飞起，在金色的光芒与碧绿的波涛间，点点白色，翩然而舞，灵动舒展，缓缓地，照亮我逐渐明媚的心。斜阳映在荷塘上，稀疏的浮萍随水波荡漾，水面晃动着斑驳的光影，更添了几分隐秘的清韵。荷叶与花的边缘被随意勾勒上浅淡的金色，就有了油画般的质地，墨彩并不均匀，像敷上了一层金粉，浓浓淡淡，却更见风致了。
想起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多么安静，多么美啊，一朵花，一处景，一份情，莫不是尘世路途中相逢的慰藉。诗人沈鱼写道：“把一朵花默念十遍她就是你的。”想来人与草木也有虔诚相谐的感应吧？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花就开了。听到一朵花开的声音，是缘，亦是债。许是要偿那相遇之情，知遇之恩。在古老神话里，哪吒便是要将骨肉发肤还归于天地，将三魂六魄托寄于荷。因莲而新生，再也没有哪一种植物比莲更接近于神祗了——向下是厚实的尘缘，向上是慈悲而超然的情怀。
《汉乐府》有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若水。”怜的就是“清若水”啊。沉静的眼，平和的心，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可贵的呢？佛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朵清净的莲花。历经春夏秋冬的节令更替，经历风霜雨雪的侵袭，依然安之若素，随遇而安，持守骨子里的那一份静。红尘熙攘，何不如莲，皈依于清净的内心，根深扎于泥，将花朵引向灵魂的高处，不攀附，不缠绕，不旁逸斜出以迎合之态取悦任何目光。你来，或不来，在，或不在，我自端然沉静，不蔓不枝，静浮于清波，如一朵花的自在、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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