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的酒店 □陆文夫
苏州在早年间有一种酒店,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酒店,这种酒店是只卖酒不卖菜,或者是只供应一点豆腐干、辣白菜、焐酥豆、油氽黄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物,算不上是什么菜。“君子在酒不在菜”,这是中国饮者的传统观点。如果一个人饮酒还要考究菜,那只能算是吃喝之徒,进不了善饮者之行列。善饮者在社会上的知名度是很高的,李白曾经写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不过,饮者之中也分三个等级,即酒仙、酒徒、酒鬼。李白自称酒仙,从唐代到今天,没有任何人敢于提出异议。秦末狂生郦食其,他对汉高祖刘邦也只敢自称是高阳酒徒,不敢称仙。至于苏州酒店里的那些常客,我看大多只是酒鬼而已,苏州话说他们是“灌黄汤的”,含有贬义。
喝酒为什么叫灌黄汤呢,因为苏州人喝的是黄酒,即绍兴酒,用江南的上好白米酿成,一般的是二十度以上,在中国酒中算是极其温和的,一顿喝二三斤黄酒恐怕还进不了酒鬼的行列。
黄酒要烫热了喝,特别是在冬春和秋天。烫热了的黄酒不仅是味道变得更加醇和,而且可使酒中的甲醇挥发掉,以减少酒对人体的危害。所以每爿酒店里都有一只大水缸,里面装满了热水,木制的缸盖上有许多圆洞,烫酒的铁皮酒筒就放在那个圆洞里,有半斤装的和一斤装的。一人独酌、二人对饮都是买半斤装的,喝完了再买,免得喝冷的。
酒店里的气氛比茶馆店里的气氛更加热烈,每个喝酒的人都在讲话,有几分酒意的人更是嗓门洪亮,“语重情长”,弄得酒店里一片轰鸣,谁也听不清谁讲的事。酒鬼们就是喜欢这种气氛,三杯下肚,畅所欲言,牢骚满腹,怨气冲天,贬低别人,夸赞自己,用不着担心祸从口出,因为谁也没有听清楚那些酒后的真言。
也有人在酒店里独酌,即所谓喝闷酒的。在酒店里喝闷酒的人并不太闷,他们开始时也许有些沉闷,一个人买一筒热酒,端一盆焐酥豆,找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浅斟细酌,环顾四周,好像是在听别人谈话。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另一个已经喝了几杯闷酒的人,拎着酒筒,端着酒杯挨到那独酌者的身边,轻轻地问道:有人吗?没有。好了,这就开始对谈了,从天气、物价到老婆孩子,然后进入主题,什么事情使他们烦恼什么便是主题,你说的他同意,他说的你点头,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好像是志同道合,酒逢知己。等到酒尽人散,胸中的闷气也已发泄完毕,二人声称谈得投机,明天再见。明天即使再见到,却已谁也不认识谁。
我更爱另一种饮酒的场所,那不是酒店,是所谓的“堂吃”。那时候,酱园店里都卖黄酒,为了招揽生意,便在店堂的后面放一张桌子,你沽了酒以后可以坐在那里慢饮,没人为你服务,也没人管你,自便。
那时候的酱园店大都开设在河边,取其水路运输的方便,所以“堂吃”的那张桌子也多是放在临河的窗子口。一二知己,沽点酒,买点酱鸭、熏鱼、兰花豆之类的下酒物,临河凭栏,小酌细谈,这里没有酒店的喧闹和那种使人难以忍受的乌烟瘴气。一人独饮也很有情趣,可以看着窗下的小船一艘艘咿咿呀呀地摇过去。特别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路无行人,时近黄昏,用蒙眬的醉眼看迷蒙的世界。美酒、人生、天地,莽莽苍苍有遁世之意,此时此地畅饮,可以进入酒仙的行列。
近十年来,我对“堂吃”早已不存奢望了,只希望在什么角落里能找到一爿酒店,那种只卖酒不卖菜的酒店。酒店没有了,酒吧却到处可见。酒吧并非中国人饮酒之所在,只是借洋酒、洋乐、洋设备,赚那些欢喜学洋的人的大钱。酒吧者是借酒之名扒你的口袋也,是所谓之曰“酒扒”。
(来源:《人之于味——陆文夫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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