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段芳华
在出版了《天浴》《金陵十三钗》《芳华》等多部作品之后,严歌苓已然成为国内众多知名导演追捧的小说作家。小说《芳华》的电影改编,让这位有着丰富写作经验、文体自成一格的作家又一次走进了大众视野,并随即引发一阵文工团热潮,让广大影迷感受了一把“青春舞动”。日前,严歌苓推出了另一部佳作《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再忆文工团的青葱岁月,讲述另一段芳华。
这本书是文艺女兵陶小童的内心独白。在生命垂危之际,陶小童回忆起过往——为救她而牺牲的团支书王掖生、为宣传队的存在而放弃前途的刘队长、油嘴滑舌而又令她心动的徐北方、对她又爱又恨的女班长孙煤……
在那个似乎人人都忙着扫地、冲厕所、喂猪的宣传队里,多愁善感的陶小童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无论怎样锻炼,她都难以像别人一样“成熟”。于是,她决定把心肠变硬,从过去那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变成一个顽强的女战士。她身上那种格格不入的色调不知什么时候褪尽了,她变得坚强、执拗,有时在她的目光中,人们能发现一星残酷的东西。
直到地震后的泥石流掩埋了她瘦弱的身躯,她发现自己终于成了一个浑身闪着理想之光、不顾一切去送命的人,一个忙忙碌碌、头脑简单的东西。人们把陶小童从泥地里挖出来,抬到医院,她得救了。
躺在病床上,陶小童好像一下子明白,自己是一个叫“陶小童”的陌生人。她对自己身上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优秀品质和壮烈行为目瞪口呆。为了实现那次不值得的献身,一个正直的军人牺牲了。陶小童躺在病床上,内心无比后悔……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真诚地展示了一个淳朴而聪慧的少女的人生遭际:怎么锻炼都难以“成熟”,怎么改造都难以“达标”,从而只能置身于更艰苦的锻炼和更严格的改造中。
“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多年来,严歌苓笔下的“补玉”“霜降”“扶桑”“多鹤”“巧巧”等主人公开创了中国文坛全新的文学形象,她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哲思和批判意识。
“荒唐年代的荒唐事,我也庄严地参加过。荒唐与庄严,就是我们青春的组成部分。”严歌苓如是说。
精彩文摘
入伍头一天,我和他就彼此关注起来,这感觉很神秘。“他叫徐北方。”孙煤告诉我,她的眼神有点儿狐疑。现在想起来,她打那时起就开始提防我了。其实那时我才十六岁,欠发育的两条细腿使我显得贼瘦,一点儿看头也没有,却不知是什么吸引得他总朝我出神。
“徐北方,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孙煤意识到我和他这种目光来往反而危险,便喊住了他。
他过来了。孙煤正在替我缝领章,这时停下手,对我侧目而视,她的感觉同样神秘。我简直不敢相信舞台上又蠢又丑的“胡传魁”,就是这个翩翩人物扮演的。头天晚上胡传魁的扮演者得了急症,他临时客串,演得还挺像样,只是在与阿庆嫂逗趣时笑得太狂,竟把个大肚子抖掉在台上——因为他瘦,临时给他揣了个棉花包。
“你的模样挺逗……”走近还这么瞧我可就不妥了,我急忙去看孙煤的眼睛。虽然刚刚相处,我已懂得这双美丽眼睛的阴晴圆缺。
“我来介绍吧!”孙煤急匆匆地插到我和他中间,“她叫陶小童;这位呢,是老兵油子徐北方。来吧,你们握个手!”她把我们完全置于她的安排中,好像我们相识是由于她行了方便。
我们没敢握手,孙煤笑起来,她的计谋得逞了。我俩都红起脸来,似乎心里真有鬼。那回他讪讪地走了。过了几天,他见到我表情自然了些。那天是老兵教新兵刺杀,木枪上有根刺扎进了我的手掌,孙煤替我挑刺时,他凑了过来,用关心的眼神看着。
“有什么看头?”
“看你笨手笨脚,还不如我。”他说。
“那你来!”
他落落大方地抓起我的手。孙煤这下倒意外了。
“你这人真讨厌!”她说。
“你这人真可爱。”他说。于是,孙煤被逗笑了。从一开始我就特爱看这个美丽的女班长笑,她的笑是灿烂的。冲谁一笑,谁就等于发了一笔精神大洋财。
事后,大美丽班长显得很烦躁,她对我说:“我告诉你,你以后少理他。他不是什么好人!”
关于这点,团支书王掖生也暗示过我。
他很直截了当地说过我:“你这人啥都不缺,就缺思想改造。”他当时手里拿着笤帚。
每天我听号声起床时,院子里扫地的人已干到了白热化。我不是故意偷懒,而是认为院子实在够干净了。有的人把角落的垃圾扫到路当中,又有人把路当中的垃圾扫回角落。至于正在崛起的庞大的垃圾堆,不管它如何用恶臭折损大伙儿的寿命,却无人对它感兴趣。扫地的人们十分严肃,有种神圣的意味,虽然我认为地大可不必搞得像脸一样洁净,但每回经过扫地的人群时,总有类似好逸恶劳的惭愧。有一次,我也拿起一把笤帚,还没扫,就有人对我大喊道:“你放下,那是我的!”那人不客气地从我手里夺过笤帚,在我面前横一下竖一下,很神气地扫开了。我当时好生奇怪,好像我拿的不是笤帚,而是人家的饭碗!
“要争取入团,自己又不努力。”团支书对我说,“我调查过,每次扫地都有两个人不参加,你和徐北方。是不是?”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他又没结盟。
团支书点起一堆火,把巨大的垃圾堆上的可燃物质处理了一部分。我望着他方方的后脑勺,想着他何苦老跟我过不去。
“……根本找不到笤帚哇。你知道,老兵都把它藏着。”
“人家小彭也是新兵!”他指的是扫地人群中最活跃的矮胖子彭沙沙。
彭沙沙干起活儿来简直叱咤风云,端水冲厕所总是一路呼啸:“让开让开!”来不及躲闪,一盆水已泼到你的脚上,她却忙得连“对不起”都懒得讲,接着干下一件事去了。自从她发明用手搅拌猪食,其他人再也不敢用过去那根木棒了。用手和用木棒在思想改造上到底差着一个层次。
“这不是干不干的问题。”团支书又说,“你对思想改造啥认识也没有!”火总烧不旺,烟却特大,他被熏得擤了把鼻涕。他多次发动群众把这座垃圾山移走,但人们用沉默嘲笑了他:甭妄想。我发现大伙儿对真格的体力活儿并不起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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