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家学渊源,诗即生活 □叶嘉莹
叶嘉莹:爱上古诗词的九堂课》作者:叶嘉莹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是1924年生人,如果从现在回溯到从前,我开始背诵、吟咏诗歌已经有近九十年了。
我虽然不敢说吟诵是怎么样的,可是我确实是从小就开始吟诵。
我个人对于吟诵有一点点的体会,我们都知道我们国家这么大,各地区都有自己的方言,每个地区用方言来吟诵,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是,因为我们现在是统一的教学,一般是用普通话来教学的,而我生长在当年的北平,现在的北京,所以我所说的是普通话。
我们的普通话没有入声字。南方很多地方有入声字,可是北方较少。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中国的北方经过了很多年的战乱,常有各种民族融汇进来。而且北京在明清两代都是皇都的所在,各地方考进士的人要从事政府工作,都是到北京来,如果大家都各说自己的方言,彼此就没有办法沟通。所以就有了我们所谓的北京话,英文叫作Mandarin,为了彼此交流方便就有了这样一种语言。可是普通话里面没有入声,而我们中国旧体传统的诗词,是非常注重入声字的读音的。可以说北京的语言天生就有这样的缺点。
我生长的家庭,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家庭。我的父亲、伯父,甚至我的伯母、我的母亲都非常注意小孩子的教学,特别是古典诗词的教学。可以说,从我两三岁开始认字的时候,就辨别了入声字,那时我父亲教我念,我们叫作字号。当时我们用的是一种黄颜色的小方纸,叫黄裱纸,我父亲用毛笔在上边写上字,然后就用朱砂笔在这个字的四角画上红圈。左下是平声,左上就是上声,右上角就是去声,画在右下就是入声。
就吟诗来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没有给我特别开一门课,说这门课是吟诗。我开蒙的第一本读本是《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于诗,那根本不是教学,诗是生活。因为我的伯父、我的父亲,甚至于我的伯母、我的母亲,他们都喜欢吟诗。男士们,像我伯父跟我父亲就大声地吟唱；我伯母和我母亲呢,就拿着一本诗集小声地吟诵。所以我从小就是在这样一个吟诵的环境之中长大,并没有人特别教我怎么样去吟诵,但是听到他们吟诵,我就知道诗是可以拖长声音,这样大声地来唱诵的。
我小的时候常常听到我父亲吟唱一首诗: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啊,北方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高高低低,从天上飘下来,地面上堆积的大雪满天地。就在天寒地冻、大雪满天地的时候,胡为(“胡”就是“何”),你为什么要拿着剑去出游呢?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出游。“欲谈心里事”,就是要倾诉说明“你”心里面的感情,“你”的心事。“同上酒家楼”,就是要找一个知心的朋友,我们就到一个酒家楼,人说酒后吐真言,我们就一边饮酒,一边倾诉每个人心里边种种的感慨和不平之事。
这是我父亲背的一首诗,我当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是一下雪就听到我父亲“大雪满天地”在那里唱起来了。我小的时候背了一首唐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唐诗和上面提到的那首诗很相似。我小的时候很喜欢问问题,而我父亲很忙。我父亲本来是学英文的,后来从事于航空事业,他那个时候在航空公司上班,常常到上海去,家里面就只有我伯父。我就问伯父,这两首诗听起来背起来都很相似,都是说要上什么楼,欲穷要怎么样。我伯父说,其实这两首诗里边的感情、意境是并不相同的。
“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充斥于天地之间的、狂飞乱舞的白雪,使得你感觉心中有一种不平,所以“欲谈心里事”,同上的是酒家楼。可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说的不是茫茫的大雪纷飞,而是说“白日”,白日就是那光明的太阳,已经在西边的山头慢慢地沉落了。“白日依山尽”,西下的斜阳一定是在西边的,可是那奔腾的滔滔滚滚,就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是入海流。所以从开头两句的景色描写,给人的感受就是不同的,它的意境也是不同的。虽然你读起来很相似,一个是表示内心的不平,所以上的是酒家楼；一个是西边看到落日,东边看到入海的黄河,是视野的广远。“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我站在这个楼头,西边看一眼,东边看一眼,要想看得更远,所以欲穷千里目,还要更上一层楼,它的意境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们这样吟诵,吟诵的时候发现,伯父和父亲吟诵的声调并不相同。当然伯母和母亲吟诵的声音就更不一样。我小的时候就听他们唱,知道诗是可以大声地吟唱出来的,所以我也就唱,而我唱得跟他们都不一样。没有人教我Dou-Ruai-Mi-Fa,说一定要跟着这个调子念才是对的。但是,你要体会,就在你幼小的时候,没有任何理性思辨的时候,被他的声音带进去了。中国的诗是很奇妙的,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是有一个节奏的,这个节奏对于中国的诗歌而言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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