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茶周凤玲
1
他扛着锄头,披着一身红霞穿过兰家屋址爬过坳口大步向我走来,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凤玲别睡,快到家了……”浑厚的声音伴着轻微的气促和低喘在我耳畔萦绕,我奋力撑起眼皮蠕动双唇低唤“爹爹”,良久并无回应,我鼻子一酸身子一紧,滑入妈妈温暖的胸膛。有了栖身的地方,梦便悠长。
当夜幕盖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到木楼前的长凳上,我挂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我好像总在睡觉,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记忆总模模糊糊的,相处的画面弹指可破,我一度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半睡半醒之间耳旁嗡嗡有声,他又开始讲故事了;我开心勒,老大出生的那一天我也就那么开心,我捡的这妹仔认人,我知道她认我。我把她从木盆里抱起来的时候紧张得要死,这水要是再急一点打翻了木盆,哪还有她的命?哪知这妹仔心大得很,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笑。
就这么一个眼神谈不上任何交汇,他就抱走了我。生母的眼泪打湿了我身后的土地。
春天里的风吹得四平八稳,山林里的空气安静得像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子,绿树成荫却没有一片叶子肯为我母亲奏响一曲离歌。
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生身母亲,他们说这离开与被离开之间隐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已育有两个儿子,我的到来算是多余。奶奶过世得早,爷爷不喜欢我,而妈妈在生一场硬气,他的丈夫在跟她相濡以沫了二十多年之后,不曾跟她商量过只言片语,就强行让她做了母亲,我的母亲。
爷爷是不喜欢我的,妈妈是不理我的,他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只知道孩子要吃奶水才能活。他背着我,腆着脸向邻近的嬢嬢婶婶们讨奶水喂养我。别人问他这孩子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一概摇摇头装作不知。嬢嬢婶婶们给我喂奶时总是一脸疑惑,搞得他很是尴尬。后来他每找一个嬢嬢或者婶婶讨奶水时,就主动交代,我找销路的时候路过铁索桥歇凉,突然听到娃娃的哭声,这铁索桥一带又荒又凉连个人烟子都没有,我讲怕是听错了,伸长脖子四处望,地上什么都没有,我又看水里,一看吓了我一大跳,桥下水面上从远处漂来一只木盆,木盆里好像装了一个娃娃,我哪里管得那么多,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跑,我把木盆捞上来一看,真的是个娃娃,我就抱回家来了。
他是高中生,是当时我们村最有文化的人,故事编得以假乱真。为了给群众解惑,他抱着我坐在木楼前的长凳上,讲给那些馈赠于我奶水的嬢嬢婶婶们听,讲给他的兄弟听,讲给他的爹爹听,也讲给他的妻子听。淳朴的嬢嬢婶婶们听得入迷,幻想着自己哪一天也这么捡着个娃娃,乖巧得像只小猫,带回来抚育;他的兄弟听得咋舌,嘴里说着恭喜心里则嘲笑他的愚蠢,这娃娃不捡回来还好,二娃,捡了就超生了;爷爷听说乡里准备下来选干了,有文凭的人都有机会,他的文凭高被选中的几率大,那个年代谁不想着吃“公粮”端铁饭碗;怄气的妈妈是渴望有一个女儿的,可是她想自己生养,这半路来的没经过她正儿八经十月怀胎精心孕养,这就有孩子了算是怎么回事,而她总忧虑别人家丢了娃娃会着急。我才六个月哪里管得这些,整日蜷缩在他的怀里,吃着他讨来的奶水、熬的玉米糊,幸福而满足。
事实上我从未问过他,我来自哪里,不管他的故事编得如何动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不是他女儿。小时候我时常附在外婆的大腿上,让她给我编小辫子,只是有一次,外婆喃喃:“你这姑娘,头发又粗又黄的,哪像你妈头发又黑又细,果真不是你妈亲生的。”
2
我的身世成了谜,而我却成了爹爹的宝贝。
听爹爹的妹妹我的嬢嬢说,爹爹自从带我回来后就没撒过手。我吃的奶水他讨,玉米糊他熬,无论是采石头、运石头、打煤球、晒煤球、装窑、烧窑、出窑,还是出门找销路,他都背着我。
在那个小山弄里没人想把这件事情捅出去,爹爹捡回了一条生命,是一件行善积德的事情。
爷爷的消息是准确的,选干的人下来了,下来时爹爹正背着我蹲在石灰窑坪里打煤球。同在石灰窑打煤球的舅舅,远远看见是一群穿戴干净整齐一看就是干部打扮的人正在走近,好心提醒爹爹快快解下我,让他带下窑洞躲躲,怕是撞见计生委。爹爹不依,说我不是他生的孩子,但现在是他的孩子,没有超生不用躲。
爹爹光明正大地背着我蹲在石灰窑的地上,接待了乡里来的干部。爹爹在交代中不忘复述铁索桥的故事。故事是圆满的,爹爹的态度是诚恳的。干部们对爹爹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爹爹背上的娃儿,他们让爹爹把娃还回去,这样就不算超生,那么提干的事情就有得考虑。爹爹嘴上“唉唉唉,是是是”地答应了,过后全不当回事儿,爷爷多次问起什么时候送娃回去,爹爹都是“快了快了”几句应付过去。
七岁那年,有一天我和妈妈在煤洞坎上除草,妈妈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锄头一边告诉我,我的生世之谜是在一场喜宴中被揭开的,那真是我们家厄运的开始。我七八个月大的时候,村里舅叔公家嫁女儿,爹爹背着我过去帮忙。喜事人多,人都爱凑在一起热闹也好谈笑,先是陈旧的谈资笑料后来开始谈到我。我是捡来的娃娃算个稀罕物儿。但是光是谈论是不够的,大家还要传开,当我被传到一位表婶那里的时候就被停了下来。表婶一脸狐疑地扯着我爹爹,提着嗓门说:“清哥,这娃娃我认得哩,你看娃娃这张脸跟强哥那个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铁索桥那里哪里捡得到跟强哥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你没要哄人了,我看这娃娃没是捡来的,是你两老表过过手,哄哄人想逃罚款哩。”爹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一把夺过我说:“才没是,娃娃表婶没要乱讲,我就是在铁索桥下面捡得的!”妈妈说,那天爹爹抱着我早早就回家了,人怏怏的,拖着步子,脸色很不好。
表婶的嗓门可真大,嚎来了计生委。计生委说,不管你是捡来的还是亲生的,两家罚一家,哪家超生罚哪家。人人都劝爹爹,一个女娃娃还回去就算了,何必讨罚。爹爹不说话,话都让人说了。爹爹后来说:“他们一个个的讲得容易,还回去就算了,可是啷个还?自己的妹仔,啷个还?”
四千多块钱,在九十年代那是一笔巨款了,那时候一个工日才算五块钱。爹爹烧一窑石灰,从挖煤、运煤、采石、运石、打煤球、晒煤球、装窑、烧窑、出窑、找销路到卖完,前前后后历时一两个月,也就挣那么个几百来块。爹爹拿出所有积蓄还卖了些家里的东西缴齐了超生款。
3
如果没有意外,我家的生活也会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过得拮据简单但是不乏幸福。
可是爹爹出事了,那一场矿难差点夺走了他的生命。爹爹的双腿断了,工厂为了补偿爹爹,把工厂的一大片土地划给爹爹。土地宽厚富饶养人,那一场我还来不及记忆的争夺,彻底改变了我家的命运。工厂划给爹爹的土地,被村人们哄抢而光,这些人中有爹爹敬重的叔伯、兄弟、姨表、娘舅。他们赶着耕牛,扶着犁铧,在那本属于爹爹的土地上肆意播撒他们的种子,此刻爹爹还瘫在病榻上。
我已故的外公是当时的队长,听我外公说,那一场官司打得惊心动魄,最后爹爹赢了。他的叔伯、兄弟、姨表、娘舅,输了官司之后灰着脸要把土地还给爹爹,但是我善良的爹爹、赢了官司的爹爹,之后并没有收回一寸土地。现今,工厂补偿给爹爹的土地,都还在他们手里,变成了一丘丘良田,一亩亩桑地。
爹爹伤愈下床以后恋上了喝茶,很苦很苦的苦丁茶,那时候我已有记忆了。每日清晨爹爹出门干活之前,都会煮上一罐茶用壶装好,然后带上我带上茶。爹爹在地里挥汗,我在地头玩泥巴等他,渴的时候我会喊他:“爹爹我要喝水!”然后爹爹会放下锄头走过来喂我喝茶,苦茶入口,苦味四蹿,爹爹往里灌我嘟着嘴往外喷。爹爹擦拭着我的嘴角鼓励我,试试,先苦后甜的,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硬是不依,爹爹就哄我说,凤玲乖就喝这一次,下次出门爹爹一定记得拿白开水,我看着爹爹不像哄人的样子,就皱着眉头喝起来,可是等到下次,爹爹出门照例只是带上我带上茶。
后来我也恋上了喝茶,我是喝着茶水长大的。
再后来我六七岁这样的时候,家里的茶水味淡了,茶罐被母亲收起来了,爹爹出走了。矿难事故后爹爹就一直郁郁寡欢,我不知道究竟是受到了多大的打击,才使得爹爹出走,只带上了他的茶壶。
母亲要养活我们忙得要死,渴了就随手舀上一瓢缸里的凉水咕噜咕噜地喝上一大口,然后又忙起来。母亲是不煮茶的,我开始渐渐淡忘了茶水入口先苦后甜,回忆起来尽是苦涩。更可怕的是有一天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我爹爹的样子!我吓得哭了。
4
我求过爹爹的,真的。那时候我只有八九岁那么大,性格单一而率真,记忆单薄但对爹爹的情感刚好圆润。
那是一个空气很湿的清晨,我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父母的房间,可是房间里空空如也,我满怀期待地爬上木床,以为爹爹只是在跟我捉迷藏,可是我掀开层层被子什么都没有,我气冲冲地搅乱了被子,埋头下去眼睛一闭,周围的空气迅速凝成泪滴。乱糟糟的被子,我连爹爹的体温都嗅不到了!
我记得我翻身滚下床去,赤脚跑过堂屋穿过伙房来到灶房,双手握住妈妈手中的潲杖不放,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妈妈问:“妈,爹爹呢,我爹爹在哪?”
妈妈不说话,仍是摇动手中的潲杖搅动灶锅里的猪潲,我不放手她也不管不顾,托着我的手继续摇动。僵持了一下,一颗两颗……大滴大滴的眼泪打在了我的手上,灶房里浓烟滚滚,我竟然看见了妈妈脸上挂满了泪水!心中陡生疼痛和不忍,我慢慢松了手。
“他出去了……”这是当时妈妈对我说的一句未完的话。“不!你骗我!爹爹昨晚跟我说了,他以后都在家,哪也不去了!”
年幼的我第一次承受巨大的打击,思念、不舍、难过、恼怒,那一刻对爹爹所有的感情倾泻而出。我近乎推开我无辜的妈妈,然后赤着双脚哭着跳着,满屋子找爹爹。我带着哭腔不停地呼唤着爹爹,那声音来自一个几岁的孩童,来自最原始的呼唤,字还未吐清腔还未绕圆。
我找了几圈终归徒劳,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闹声吵醒了妹妹,她爬下床,走到我身边,一双水灵灵的眼晴疑惑地盯着我,她挪动身体靠近我,用她的小手想拉我起来。
那时候我经常做梦,梦见爹爹回来了,不走了。他每天都会帮妈妈干活,有时候他累了就会坐在田坎上,用松皮给我和妹妹编小花篮。有时候他高兴,他会用双手提着我把我举过头顶,我摇摇晃晃地在他头顶上方咯咯直笑。
父亲茶
周凤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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