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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女人 张艾艾

柳州晚报 2018-06-24 10:52 大字

配图:壹田

市场不大,也不太小、有肉行、活禽行、水果行、青菜行、熟食档,也有专门卖衣服鞋袜的一大块地盘,还有五金店、杂货店、洗发店,还有两个小超市。当然也有卖米的摊位,一溜儿排在水果行的边上。张艾艾也在这里摆了两筐大米。

一眼望去,张艾艾筐里的米最出挑。筐是大竹筐,米是大白米。满,又尖。润泽,半透明,粒粒饱满,颗颗分明,两筐小珍珠似的。稻米香味儿若有若无,像顽皮的蝴蝶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人从这里走过,总忍不住用力地吸吸鼻子,再来一句“好香的米啊!”有意无意,眼睛便往这边望一望,瞟一瞟。

两筐雪白的大米后,坐着张艾艾,一袭雪白掐腰的罩裙,一方粉红小头巾,几缕碎发从额前头巾下零丁地冒了尖。碎发下,是两弯柳眉,一双凤眼,巧鼻丰唇,尖下巴。在卖米的队伍里,张艾艾是出挑的,跟她的米一个样。

张艾艾量米用的是一个黑桃木柄椭圆米勺。张艾艾的手很白,像白蝴蝶,量米就像蝴蝶在飞,一个翩跹,刚好两斤,五个翩跹,便是十斤。如过磅,不会多也不会少。熟客,是不用过磅的。如是头次来买米的生客,张艾艾便给他过过磅。但不管熟客生客,临了,张艾艾还会再次“翩跹白蝴蝶”,从筐里抓几把米,放到客人的米袋里。

“是我老家的米。山泉水种的。吃了好。”张艾艾说。笑盈盈的话语,夹着乡土味,也像她的大白米,粒粒饱满,圆润,从樱桃小口吐出,和了嘴里的热气,被蒸得温温的、软软的。对面的人儿,心里就爬进了只小花猫,痒。

老牛也痒,是牙痒,咬牙切齿的痒。老牛是张艾艾的男人,其实他姓刘,名阿昌。

你个米女人,死癫婆!卖米就卖米,你还笑!笑就笑,你还给人家多抓几把!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一丁小谷粒!不靠着老子,你现在还窝在山沟沟,黄着皮,瘪着壳呢!饭桌旁,老牛阴着黑脸,斗紧粗眉,提拎起张艾艾的小胳膊。

张艾艾不说话,低头看看胳膊上的几条红痕,自己揉揉。揉完也不说话,自顾收桌洗碗,铺床掖被,唤七岁儿子豆豆上床,讲完两个童话故事,回头看看老牛。

老牛已是四仰八叉,在人影晃动的电视机前的摇椅里眯缝着眼——在大车间流水线上忙活一整天,他累了。

张艾艾嫁给老牛,是偶然,是意外。

八年前,她才高中毕业。她和弟弟同时考的大学,弟弟上了二本,她是三本。虽说是三本,但老师说可以去上职业学院,学车衣服,或者统计会计什么的,出来当个小会计呀收银员什么的,对女孩子来说是很不错的职业。但爸妈靠家里那两分薄田供不了两个大学生,供一个都艰难,一年至少要拿出一万多呢!弟弟才是家里的未来,他成绩又好,当然是他去上大学了。张艾艾也愿意,实际上她是自动放弃的。为帮衬供弟弟上大学,她正要拎背包出外打工时,一向身体硬朗的父亲却忽然脑梗,偏瘫了。她的城去不了了。在城里的老光棍老牛却回来了。老牛在城里的大厂当工人,十几年了,有点小小的积蓄,虽然城里的姑娘根本看不上他,但回老家,他可成了抢手货。像选秀女一样,老牛就把张艾艾带到了城里。

老牛是个好人。她跟了他,家里的很多难题都解决了。张艾艾是时时念这个恩情的。

看见豆豆睡着了,老牛也快眯了。张艾艾就洗洗手,温一杯牛奶,轻手轻脚,搁摇椅旁的小圆玻璃桌上。

张艾艾抱衣物走进了浴室,回身探头又看看。奶杯空了,那粗人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张艾艾眨眨眼睛,低头,咬唇一笑。她可不怕老牛,发火也不怕。张艾艾谁也不怕。自小她就懂得讨爸妈的欢心。她是个丫头,本是“泼出去的水”的命,爸妈原也一直只宠弟弟,不太关注她。但她在某一天,忽然发现了自己面临的状况不太妙,并且很快摸到爸妈的软肋。她两只丹凤眼就整天滴溜溜地转,抢着烧饭做菜,还帮挑大粪去地里呢;常跟爸妈聊地头田间的事,聊聊他们关心的家长里短,最重要的是,她常在爸妈面前说弟弟的好,常做出判定性的表扬语。这就很合爸妈的心意了。而她心里也是真的认为弟弟好,她同爸妈一样爱宠弟弟。她不认为这样做是争宠。她觉得弟弟就该受宠,但她自己也应该受到重视,在家庭里应该处于重要的地位。事实上,张艾艾真的做到了,家里的大事小事爸妈都爱跟她商量。总结起来就是:手脚要勤、脑瓜要灵、嘴巴要甜。张艾艾把这三要素运用得活灵活现,她想要摆平的事总有办法摆平,何况一老牛。

瞧,夜幕厚了,夜露落了,草尖湿了,土地润了,白天太阳的燥气早就溜得不见踪影了。那老牛滚倒在床上,一夜酣睡,拂晓醒来,又巴心巴肺地帮张艾艾把高高一大板车白米拉到菜市场了。

张艾艾呢,仍然悄悄地立于米筐后,白裙粉巾,笑语盈盈,“白蝴蝶”翩跹,翩跹,不断地翩跹……

不过呢,有一个事,老牛死也不松口。

张艾艾想租间门面,雇两小工,办一个家乡大米经营部,往后再往大里发展,办几个分店什么的。

哼!哼!你以为你姓牛啊你!租金呢?米本呢?税金呢?还经营部,一个高中生,你做得?哼!老牛说,两只牛眼倒立,两道粗眉也倒立,像支楞起两牛角。

这个米女人,天生是摆摊的贱命!想当老板娘?我刘阿昌大白天做梦还当大老板了呢!老牛继续说,还对着张艾艾挥了挥大拳头。

张艾艾发愁了,紧抱手臂顺着墙根蹲在地上,柳叶眉皱成了小蛾虫。

几天后,张艾艾突然失踪。菜市场不见了翩跹的“白蝴蝶”;豆豆找不见妈妈;大牛找不见老婆。

几天后,张艾艾突然又出现了。

她黑了,瘦了,下巴更尖,鼻子更高,眼神却更精亮,一眨一眨,像黑夜里的两道星光。

原来,这几天张艾艾办了好多事:贷了点小款,谈了门面,找了小工,工商局那儿也挂了号。张艾艾还回了趟老家,跟乡亲们定好了米。先代销,资金到位后再收购。

知道张艾艾做出这惊人之举,老牛很诧异,又气又郁闷,浑身不得劲,心里油盐酱醋茶不辨方向地糊了一堆。

死癫婆!这个米女人!老牛骂一声,就灌一口酒;又骂一声,又灌一口酒,一瓶二锅头落了肚,就四仰八叉睡去了。

开业那天,老牛还犟着劲,他原不想去,想想还是去了,站菜市路口那边看。

可真热闹,鞭炮声,叫卖声,车鸣声,混杂在菜市场特有的味道里,不绑不束地散过来。老牛吸吸鼻子,一眼就看到菜市口有一个新开的店,前面摆几个花篮,门额上挂有一块绿底青字的长匾,“家乡大米经营部”七个大字特别醒目,那“米”字特别大特别长,白色,写得不像字,像是画的稻花。白裙粉巾的张艾艾就站在大白“米”字下面,笑盈盈地向来宾致谢。

老牛揉揉眼睛,咕嘟一句,这小谷子,真开花了?

张艾艾踮脚看了看,就看到了路口那边的老牛。

看到了老牛,张艾艾眨眨眼睛,低头,咬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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