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猕猴之死
□张国钟
通共一百回的《西游记》,到了第五十六回上,出了大乱子——取经团队矛盾总爆发,产生了最严重的一次内讧。
事情的起因是途中遇到劫路的山贼,悟空先是不听师父告诫打死两个,后又不听劝阻,把追杀而来的强盗几乎赶尽杀绝,还把寄宿人家杨老头的逆子首级割了让师父看,惹得唐僧大念紧箍咒,随后将其赶走,还引出一个六耳猕猴趁火打劫,差点打死唐僧毁了取经大业。
但细究起来,矛盾其实由来已久。唐僧一心向佛,绝不肯杀生,即使对妖魔鬼怪也有慈悲之心,何况对人。这师徒二人的矛盾不是目标不一致,而是关乎信仰的大是大非问题,因此师父对这动辄打打杀杀的主儿十分不满,训斥了不知多少次。
而这位爷心高气傲,无法无天还爱捉弄人,虽说功劳最大,但罪没少受,气没少生,师父、师弟们那里开罪得也不轻。屡遭戏弄与呵斥的八戒自不必说,就连老实巴交、不善言谈的沙僧都气冲冲地对观音菩萨告状说“这猴一路行凶,不可数计”。因此这一回的书上说:“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
唐僧这一次被打伤还被抢了包裹,盛怒之下变成了绝望,故而在明知有真假两个猴王、是非尚不明了的情况下,对八戒说道:“你既知此门,你可趁他都不在家,可先到他洞里取出包袱,我们往西天去罢。他就来,我也不用他了。”而沙僧、八戒到了花果山,打打杀杀,手下也没有留些情面。这就足见唐僧师徒三人对悟空的误解与怨恨之深。
小矛盾、误会日积月累,处理不好就会酿成祸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一劫里,六耳猕猴的出现,是小说着实高明的地方,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团队就有凝聚力了。
《西游记》众多妖孽之中,绝大部分都是追求物欲享受,偏偏冷不丁出来个要假扮悟空甚至不惜杀唐僧抢关牒也要去取经的主儿!
这该死的妖猴是何方神圣?有何背景?受何人指使?为何有这么高的政治追求?这些都是小说里耐人寻味的悬案。
就是这真假两个美猴王,唐僧师徒分不出,菩萨分不出,十大阎罗分不出,地藏菩萨的神兽知道了还不敢说,只有如来佛祖这个最高领导才辨得出、拿得住。真是奇了怪了。
这次再读,忽然就明白了。
先是明白了高手在凡间,山林、地洞、深涧甚至一些见不得人的去处,也是强者如林。菩提老祖、镇元大仙、乌巢禅师,诸多人等,也不是一般神仙惹得起的。也许这妖猴就是被人培养来搅事的。一般人查不出来历,佛祖知道也不好仔细追究,本来想收在身边,不料被悟空打死,一切就此打住,不再株连。殊不知,悟空当初,如何就不是这种出身叛逆?怎奈一山不容二猴!
不过,这六耳猕猴,毕竟是活不得的。本领高强但身份不明,这且不说,从天而降,破坏规矩,企图谋杀钦定的取经人,简直就是抢班夺权,更有甚者,瞒天过海,藐视权威,把人得罪了一圈,朗朗乾坤,如何容得。
然而,我还是觉得,这真假美猴王,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人真与假、野性与理性、幼稚与成熟的种种纠缠。吴承恩真是用魔幻的手法,把人性写到惊心动魄的绝妙之处了。
且看这几段六耳猕猴的话,像不像真实的悟空在心怀委屈与怨恨时的表白:
孙行者道:“师父,没有老孙,你连水也不能够哩。这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
那行者变了脸,发怒生嗔,喝骂长老道:“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
行者闻言,呵呵冷笑道:“贤弟,此论甚不合我意。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
那行者道:“谅你说你有唐僧……我就没有唐僧?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可!已选明日起身去矣。你不信,待我请来你看。”
到了第五十六回,百回小说过半,这石猴也该到了不惑之年、知天命之年了吧。就如同唐僧乘无底船过凌云渡看见自己的尸身从上游漂下来一般,这石猴亲手打死六耳猕猴,从精神上脱胎换骨了。这一劫,该他悟!
然而,六耳猕猴和美猴王都死了。自此,唐僧再也没有念过紧箍咒。自此,齐天大圣成了孙行者。后来,孙行者成了斗战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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