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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知道名字

西安晚报 2018-04-28 00:00 大字

◎丁小龙

上篇

在凤琴五十八岁生日这晚,女儿蕊蕊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个生日蛋糕。她埋怨蕊蕊花冤枉钱,因为这二百多块钱抵得上全家人一个月的早餐钱。自从来到城里后,凤琴学会了这种快速的转换法,任何不符合她心理预期的花销都是变相的浪费。刚开始,她还会嘟囔女儿大手大脚,不懂得节俭,然而蕊蕊从来不把她的劝诫放在心上。再者,自己花的也都是女儿的工资,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女儿有了固定的经济基础,再也不是那个依赖她的小姑娘。凤琴所能做的就是帮女儿照顾好外孙卡卡,帮女儿做好早餐与午餐,帮女儿打扫好房间,就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能为蕊蕊省上一大笔开销。至少我还是有用的,面对镜中衰老的脸,凤琴经常如此安慰自己。

吃完蛋糕后,女婿陈州抱着卡卡去玩拼图游戏,这可能是一天中最平静放松的时刻。凤琴看着认真游戏的外孙,满心欢喜,因为卡卡和他的舅舅,也就是自己儿子岗岗越来越像,眉宇之间几乎是儿子小时候的翻版。然而,岗岗已经有半年多没和她说话了。他不接她的电话,也不回她的短信,上个月,他在微信上拉黑了她。可每天晚上临睡前,她都会习惯性地点开儿子的头像,希望突然收到他的消息。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儿子都三十五岁了,还是单身,督促甚至说命令他结婚是自己作为母亲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权力。然而,在一场争执中,她出手打了儿子,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她想对他说抱歉,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其实,在凤琴眼中,整个世界都有需要矫正的部分,而自己早已没有那么大的热情。

清洗完餐具后,凤琴回到房间,平躺在床上,开始浏览手机上的各种新闻,然后在微信上和自己的姐妹们视频聊天。这也是她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少有途经。虽然在城里住了快五年了,还是没有认识几个真正能说话的人。她宁可整天待在这间位于三十层高的房子里,也不愿意多出去走动,更不愿意认识这座庞然大物式的城市。除了几次郊游,以及楼下的超级商场,凤琴再也没有去过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她对这座城市的认识更多来自于新闻和网络,而《城市快报》是她每天都不会落下的电视栏目。

她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城里人,然而在城市生活了这么久之后,她却心生恐惧,因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城里人,与此同时,自己距离农村的生活也越来越远。她经常梦见自己走在高空的钢索上,稍不留神,便会堕入深渊,粉身碎骨。唯一庆幸的是,每次在坠落的时候,她都会从梦中惊醒。她从来没有把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聆听她的梦。不,有一次,她把这个梦讲给了外孙,那是在他只有两岁的时候。

临睡前,女儿来到了她的房间,关上门,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凤琴放下手机,坐在床上,问蕊蕊有什么事情。女儿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沓钱,塞给凤琴后,说道,妈,这两千块钱,你拿着。凤琴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上个星期,蕊蕊刚给过她零花钱,但她也不拒绝,把钱放到了靠床的抽屉里。接着,女儿又说道,妈,和你商量个事情。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没等她开口,凤琴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我过几天就走,卡卡也长大了,晚上和你们睡在一起也不好。女儿的脸刷地变红了,吞吞吐吐道,妈,等以后换了大房子,再接你回来。凤琴说,不用了,我也想早点回老家了。之后,母女俩无话可说,而窗外的夜色也变得深沉静谧。

女儿离开后,凤琴从抽屉中取出钱,数了数,之后,放到了自己的包中,然后才关掉灯,黑夜也瞬间进入她的体内,灌入她的骨骼。她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还是禁不住在夜里默默哭泣。要是老伴在身边该有多好,至少有个人可以聆听她心中的苦涩,会握着她的手,宽慰她,告诉她不要害怕。如今,她只能独自消化这份苦涩。她盯着窗外的黑夜,幻想自己有双翅膀,这样就不会坠落,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凤琴非常理解女儿的处境,这也是她不得已的选择。毕竟这是女儿的三口之家,自己只是暂居于此的客人,或者说是佣人。她早已在女婿的眼中看到了闪烁其词的厌倦,要不是为了外孙,她早都拎着包,离开这座恼人的城市。当时请她来看孩子时女婿的诚恳,更让他如今的冷漠显得刺眼。凤琴并没有为此多说一句话,她只是吞咽下所有的委屈,扮演出贤惠温良又任劳任怨的家长形象。如今,他们不再需要她,也给她找好了足够的台阶下,女儿允诺每个月给她卡上打五百块钱,以此作为生活费。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像是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几乎失去了选择的自由。有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会涌上心头,然而,喜悦总是掺杂着恐惧——不得不承认,她从来没有真正的宁静时刻,更没有纯粹的欢乐时光。

凤琴突然很想念儿子,于是,打开台灯,拿出手机,拨打了岗岗的电话,依旧是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她原本可以用女儿的手机联系岗岗,然而,残存的自尊不允许她做出如此举动。于是,她放下手机,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照镜子的时候,她有点惊愕,脸上的皱纹像是被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眼神也早都失去了光芒。她已经很久没有凝视自己了,如今,自己成为自己最陌生的人。她从玻璃柜中取出女儿的面膜,然而,在拆封的时候,又放回了原位。她明白自己的心早已衰老,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回到了房间,关掉台灯,黑暗再次降临她体内。不知为何,她忍不住开始小声歌唱,唱外婆留给她的歌谣。很多年前的夜晚,儿子和女儿睡在她的两旁,跟着她一起唱这首歌谣。那时候,他们需要她,离不开她。那时候的夜晚太过漫长,以至于她以为他们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只是孩子。她尽量压低自己的歌声,甚至连自己也听不清楚。入睡前,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梦。

中篇

她在荒原上不断地奔跑,呼喊着丈夫的名字,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群山之间,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仿佛是山神一次又一次的吟唱。刚才,她明明在河边看到了他的身影,他转过头来,还与他摇手呼应。然而,又突然消失在山间。跑了太久,她太累了,也不再呼喊他的名字,而是沿着原路返回。忽然,她听到了有人呼喊她的名字,而声音是从身旁的山洞发出来的。于是,她转过身,进入山洞。声音消失了,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而身后的光也愈来愈淡薄。于是,她又喊出了丈夫的名字。随后,一块巨石封住了入口,所有的光顿时湮灭消散。

在喊出丈夫的名字时,凤琴从梦中惊醒,身上全是盗汗。其实,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然而还是没有适应如此黑暗的绝境。回孟庄已经半个月了,每个夜晚,她都会做梦,基本上都是噩梦。以前,她还能把那些奇异的梦讲给丈夫听,如今,他只存在于她的梦中,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独自生活在这个空荡荡的二层楼房中,凤琴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穿着空皮囊的幽灵。

刚回家的几日,凤琴闭门不出,不与邻里村人来往交谈,害怕别人莫名其妙的关心。她知道村妇们的嘴比驴脸还长,只要透漏半点风声,定会传得沸沸扬扬。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只是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突然回到孟庄——村人们早都把她当作城里人,而她之前差点将其当作事实。然而,凤琴最终还是放下心中的负担,打开门,与村人们又很快融入在一起。奇怪的是,没有人对她的归来感到好奇。后来,她才从隔壁王婶那里知道,村人们都说她是被儿女嫌弃,不得已才回到孟庄。对此,凤琴也不去解释什么,只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之后,她便去村东头的小卖部买了些糕点,然后去村西头看自己的母亲。母亲今年整整八十岁,没有和两个儿子生活,而是独自住在老房子里。每天的早饭自己解决,午饭则是由两个儿子轮流来送。凤琴还没进入院子,就闻到了月季的芬芳,每天打理这座小花园已经成为母亲日常的生活仪式。与凤琴想象中一样,母亲正在和她的老姐妹们在院子中玩花花牌。看到她后,母亲说道,琴娃,你回来了。凤琴点了点头,从屋里拿出板凳,坐在母亲旁边,看几位鹤发老人耍牌。其间,她们还会像小孩子那样,耍耍嘴皮子,逗逗乐。而凤琴呢,由于太投入,也忘记了心中的忧愁。时不时,会给她们添茶倒水。

牌局散了后,凤琴帮母亲收拾好花花牌,洗净了杯子,将桌凳放回了原位,而刚才买的点心也被她们分掉了半包。一切归整后,她坐在母亲身旁,把攒钱买的银镯子掏了出来,亲自给母亲戴上。母亲说,我半截子都埋进黄土了,你还乱花钱做啥。虽说如此,母亲的脸上却是欢喜的笑。在那个瞬间,凤琴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母亲更像是自己的女儿。原本有一肚子的牢骚要说,然而,又不知道从何处谈起。于是,她什么也没说,而是帮助母亲整理房间,清扫花园,然后又喂了那只黑猫。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母亲说道,城里有啥好的,你回来就好。母亲从来没有去过城市,年老后,甚至连孟庄都没有迈出过半步。她是活在旧时代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城市的摩登生活。然而,母亲的理解多少缓解了她的焦灼。临走前,母亲让凤琴明天中午过来帮她剪头发。

随后,凤琴又去了两个弟弟家,给他们各家送了一桶食用油,又给两个弟媳各塞了五百元,并且嘱咐他们过几天帮她卖酥梨。多亏了自家的两个弟弟,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帮她照料果园和麦地,让她省了很多心。以前,她对两个弟弟并不薄,处处让着他们,帮父母分担责任,承担着大姐的种种职责,甚至连外甥们的布鞋底都是她一针一针纳出来的。两个弟弟都属于没有主见的实诚人,很多问题都要来向她这个姐姐征求意见。自从去了城里,弟弟们和她的关系才开始变得寡淡。当他们接受她的钱的时候,凤琴便知道与他们的关系已发生了质的改变,这让她难过,同时也让她释然。

之后,她又带着酒和纸钱去了后坡的公坟。等纸钱被烧成灰烬,她又给丈夫的坟前洒了三杯酒。然后,坐在他的坟前,没有任何顾忌地自言自语,将心中的委屈通通说了出来。她坚信丈夫能听到她的心声,耳边的风会把所有的讯息带给另外一个世界。等太阳即将落山时,凤琴才空落落地离开。等下坡后,她转过头回望,之前的那个荒芜世界如今变成黑暗王国。

再次回到空荡荡的家,她的心也不再有那么多的恐怖寂寥。更多的是遗憾,为自己,更为丈夫,因为住进新房子一直是丈夫的心愿。然而,当这座二层楼房完工没多久,他却因为脑溢血突然离世,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来。

凤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电视调到音乐频道,为自己做了一盘凉调红萝卜和一份油炸花生米。随后,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没有人陪着她,而自己以前小心翼翼维系的家如今早已不复存在。几杯白酒下肚后,她站了起来,跟随着电视上的音乐起舞。她年轻的时候,喜欢跳舞唱歌,县歌舞团甚至最后决定留用她,给她正式编制,让她吃上财政。然而在最后,那个仅有的名额却给了另外一个姑娘。为此,母亲专门带她去歌舞团打听消息,然而却吃了闭门羹。回家之后,母亲把自己关在黑房子里,厉声哭泣,而年轻的凤琴站在门外,不知所措,也不敢去惊扰母亲的悲痛。过了这么多年后,经历人生的种种挫折沧桑后,她终于理解了母亲当年的哭泣。要是真的留在歌舞团,自己将是另外一种明亮的人生光景,而不是如今的无尽黑暗。

关掉电视,她又坐回沙发上,想要哭泣,却又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在她准备睡觉时,突然间听到了敲门声,她第一反应是丈夫回家了,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以为只是幻觉,然而敲门声又响了,紧扣她的心弦。于是,压住心中升起的恐惧,穿过庭院,去开门。

原来敲门的是自己的母亲。

妈,半夜了,你咋来了?凤琴问道。

今儿个看你脸色不对,怕你想不开。母亲说。

之后,母亲走在前面,而凤琴像小姑娘那样,跟在她的身后。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能完全放下心中的所有负担。尽管之前,她们因为一些争执,有长达三年的时间没有任何来往。后来,是母亲带着新采摘的紫葡萄,主动提出和解。如今回想起来,凤琴早已忘记了与母亲冷战的理由。只是记得当初的自己过于执拗偏激,心中有旺盛的火焰。而现在,那团火焰早已熄灭,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沉默。

凤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母亲一同睡过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在二十年前,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父亲死后,母亲消沉了很久,半个人的魂都被带走了。之后某一天,突然像是换了一个新人,拉着凤琴的手说,你大还活着哩,只不过,我们看不见而已。凤琴当初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点点头,抱着她。

二十年过去了,凤琴开始理解母亲当初的处境,更奇特的是,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母亲。她们躺在床上,无法安眠,而户外起了夜风,吹着哨子,仿佛守护着整个孟庄。母亲给凤琴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很多有趣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年纪越大,母亲对眼前事越记不清楚,而遥远的记忆却变得异常清晰。

最近,我都快想不起你大的名字了。母亲突然说道。

妈,这都没啥,名字不重要。凤琴说。

之后,便是一大段的沉默。凤琴以为母亲睡着了,也不好去打扰她。然而,母亲又打破了沉默,说自己最近常常梦到过去的事,梦见死去的人,梦见冥王爷召唤着她。凤琴在黑暗中握住母亲的手,说道,妈,你要是走了,我该咋办。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言自语道,名字不重要,但风知道名字啊。

凤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静下心来,聆听夜风的呢喃,好像真的能在其中辨别到那些故人的名字。

下篇

第二年的清明节前夜,母亲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凤琴并没有太多的难过,因为她早已经为此刻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是母亲意识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寿衣和手镯都放在了床边。在给她换寿衣时,凤琴才发现母亲的身体是如此单薄,身上浮现出团团体斑,像是空中聚集的乌云,蕴藏着即将而来的暴风雨。然而,母亲的表情却宛如新生的孩子,有那种痛哭过后的清澈明净。

穿完寿衣后,凤琴在母亲的耳边低语道,妈,你走好,咱们下辈子再见。也许是听到了她的话,女儿蕊蕊拉着卡卡的手,在一旁哭泣,而儿子岗岗也回到了孟庄,参加他外婆的葬礼。在他回来的时候,凤琴拉住儿子的手,他们之间的误会在彼此的凝视中烟消云散。凤琴再也不会去干涉他人的私生活了,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如今的她,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反而更能得到周围人的喜欢。

悲伤的哀乐响彻天空时,凤琴听到的却是某种圆满后的喜乐。自从去年回到孟庄后,凤琴每天都去陪陪母亲,几乎每顿午饭都是和母亲一起吃的,有时候也会和她住在一起。也就是在前几天,母亲简单地向子女们交代了自己的后事——葬礼一切从简,不要唱戏的,也不要放电影。母亲还特别强调,那只黑猫让凤琴来养,那个银镯子也留给她。最后,母亲向子女们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在她死后,在坟前烧一副花花牌。她还打趣说,她的姐妹们经常给她托梦,催她快去打牌。

整个葬礼基本上遵守着母亲的遗愿。然而,为了不让村里人笑话,大弟还是请了唱大戏的,而二弟则动员了半个村庄的人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作为唯一的女儿,葬礼上的凤琴哭不出来,甚至连眼泪也没有。相反,两个弟媳却哭得震天撼地,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看得也抹眼泪。凤琴听到了别人对她的议论,但是,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哭泣的能力。越是想要加入悲恸的行列,越是看到自己的无助失落与格格不入。后来,凤琴选择关闭耳朵,不听那些刺耳的风言凉语。

葬礼结束后,凤琴由于过于劳累而倒下了,幸好子女在身边,叫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县医院。结果查完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点贫血,需要好好在家休养几天。第二天,他们开车把凤琴又送回了孟庄。

回到家后,凤琴把黑猫领回了家,然后戴上那副银镯子。当她再次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些白头发,皱纹又深了,眼神迷离,和母亲的神情越来越像。突然,她才意识到母亲已经死了,已经不能聆听她的种种唠叨,刚刚经历的葬礼就像是一场梦,而凤琴好像刚刚才从梦中惊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试图找出自己曾经的面貌,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巨大的悲伤在体内翻江倒海,突然涌了出来,凤琴看着镜子,开始号啕大哭,她突然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时代。没过多久,女儿来到她的身边,抱住她,告诉她不要害怕。慢慢地,凤琴才恢复了理智。她用凉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强露出笑容。她想,今天晚上,一定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子女,无论他们是否答应。

晚饭结束后,全家人围着茶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而中心的主题则是围绕着过往的生活。蕊蕊说自己在中学时代的种种经历,吃了很多的苦,最后还是考上重点大学。而岗岗则回忆起他父亲曾经带他和妹妹一起去县城看马戏团的那段经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蟒蛇、狮子和猴子。之后,父亲还给兄妹俩一人买了一条背带裤和一件夹克衫。那时候,父亲从福建做生意回来,赚了一小笔钱,心情很好,甚至给家里换了大屏幕的彩色电视机。为此,凤琴还与丈夫吵了整整半个月。

唉,把我们供出来了,可惜我爸不在了。蕊蕊叹了口气,说道。

接下来便是大段的沉默。凤琴知道,是时候讲出自己的秘密了。于是,她给儿子、女儿和女婿各倒了一杯白酒,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子女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某种不解,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喝完酒,等待着她说话。

我要结婚了,前几天已经把证领了。凤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妈,你在开玩笑吗?我外婆才刚去世,你就说这样的话。蕊蕊说道。

你外婆知道这事,她也非常支持我。

说完后,凤琴给子女大概描述了整件事情的过程——男方比她大五岁,是隔壁村的木匠,三年前,妻子因为癌症去世,后来媒人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找个伴一起过日子。她和他见过几次面,也吃过几顿饭,最重要的是,他们能聊在一起,而她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他听。后来,她把他领回了家,专门让母亲为她把把关。在经过几轮交流后,母亲私下告诉她,这是个实诚的男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得到母亲的肯定后,她与那个男人领了结婚证。男人答应给她补办一场婚礼,和她一起照婚纱照,而母亲期待参加她的婚礼。然而,刚把婚宴的日期确定下来,母亲却撒手而去。也许,她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不再为女儿的事情而操心。

这样的事情,你为啥不和我们商量?蕊蕊又问道。

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凤琴回答道。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而户外的夜风,带着遥远的讯息,穿过走廊,绕过台柱,进入每个人的体内,成为身体的血与肉。

妈,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去的。岗岗说道。

我一定会参加的。蕊蕊说道。

凤琴点了点头,热泪涌了出来,不知是喜是悲,是苦是甜。剩下的时间,她和子女喝完了那瓶白酒,但是,她并没有任何醉意。只是,她出现了幻听,听到了风中失散已久的名字。也许是兴之所至,她开始唱外婆留给她的歌谣,而子女也跟着她一起唱,那些旧的旋律从未离开过他们。

晚上,她又梦到了丈夫,梦到了那个山洞。当入口被巨石挡住后,黑暗再次降临,而她克服了心中的恐惧,靠着直觉不断地向前走。黑暗仿佛缠绕着她的巨蟒,没有任何离去的意味。然而,她不能后退,只能迎接所有的未知,陪伴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心跳。筋疲力尽的时候,她看到了前方的光亮,不知那是晨曦,还是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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