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抔泥土 ,或一粒种子择李广美
父亲的花生地
父亲肩上搭着长长的皮鞭在田地里悠然地飘飞,那是白尾巴和红毛在刚刚翻耕过的田地里,惬意地踩着松软的沙土,八只蹄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轻快地拉着站在耙上的父亲。父亲威武又潇洒,叉腿站在耙的前后横梁上,运足内力左右调节着身躯,以控制宽大的耙身尽量能够保持直线前行。父亲背后垂在地上的鞭梢像一条游动的小蛇,沿着耙齿犁出的划痕紧紧地尾随在父亲身后。
这是开春后的第一次春耕,牛儿积蓄了一冬的力量,父亲积蓄了一冬的期盼,土地积蓄了一冬的生机就在这初春的翻耕里开始蓬勃起来。
风里飘散着母亲挥锨扬起的土粪味和新翻泥土的清新味,也飘散着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和孩子们无厘头的欢叫吵闹声,这些气息和声音都被耕牛那一声雄浑悠长的哞叫飞扬在整个初春的田野里。
在田地里飘飞的父亲让我惊叹不已,那个大声吆喝着甩鞭唬牛的大侠,与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父亲简直判若两人。春风招展着父亲的衣袂,身后是柔软如绸的土地,那条条流畅的耙齿划痕使土地看上去如轻风吹皱的缎面,尽显着土地柔软细腻的质感。父亲手里牵一条栓在牛耳朵根部的绳子,用牵拉来调整着牛儿的方向,让它们走出笔直的步伐以便在田地里耙出笔直的线条,以备在铲(种)花生时用做标线。
沿着耙齿划出的划痕,一把特制的小铁锨在父亲的手里鸡啄米似的铲着地面,随着快速铲地的动作,父亲横着身子迈着恰到好处的步伐,横行在他飘飞过的田地里。那是包产到户的第一年,我们家六口人分到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并不感到可喜,可对于父亲来说,他是可以随意支配着那些土地的,他自然感觉自己成了土地的主人,自然也就有了那些“飘飞”和“横行”时的洒脱与恣意吧。
我们紧随横行的父亲,弯腰在他铲出的土坑里点种(在土坑里放入花生米)施肥、点种施肥、点种施肥、点种施肥·……如此不停歇地反复反复又反反复复,那一大片土地就大得让我们生出了恐惧和厌烦,可我们又特别喜爱赤脚踩在松软的沙土里,让脚肆无忌惮地享受沙土吮吸了春雨和阳光的湿润与温热。
我们的脚无论享受了多少温润却从不曾生根发芽,而种下的花生就不知在哪一天突然钻出了地面,白白胖胖的胚芽顶着种下时的花生,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在田地里相互打量和探询。过不了几日,白胖的胚芽就生出了绿绿的嫩叶和黄黄的小花,并从挺出地面的根部争先恐后地伸出青白的根须向土里钻去。
春天很快过去,万物疯长的夏季,花生秧蓬蓬勃勃地铺满了整个田地。父亲的锄头再也伸不进田垄,只得弯腰用手去薅那些从锄头下逃生的野草,顺便也就带出了几个水嫩白胖的花生纽儿。母亲从野草里捡出那些纽儿用水洗了,纽儿就近似透明的模样更加水灵起来。送进嘴里,甜和脆带着清鲜的土香在被牙齿咬破的瞬间,随迸射的汁液在口腔里清清爽爽地泼撒开来。
吃过白胖的花生纽儿,开始向往成熟的花生。那一地的青葱经了夏秋的催促,拼命从地里汲取着养分,终于在一个秋天的早晨,青绿的叶子上便稀稀拉拉地生出了灰褐色的“老年斑”。父亲来到地头,倒背着双手,与那片他曾耕过、耙过、种过、锄过的花生地,深情地对望一番,然后,下到地里拔起一墩花生。春天里那些向土里伸去的青白根须已成为木质般坚硬的花生把儿,在把儿的末端就大大小小地挂满了我们向往里的成熟花生。
几天后,我家的暖壶、茶碗、撅头、抓钩、木推车、筐和我们都统统拥到了地头。我们的脚再一次享受种花生时与土地那毫无芥蒂的亲热,脚底的酥痒和温热让我们喜爱着土地的柔软和亲切,但依旧厌烦着田地里那些永无休止的劳作。那一地的花生哟,要怎样一撅一撅地刨、一墩一墩地抖、一把一把地晾啊。可父亲好像从不去想那些“永无休止”的事情,不知有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催促着的父亲,不知疲倦地将镢头不厌其烦地举起又落下。烦着烦着,在薄暮的余晖里,我们身后那些抖净了沙土的花生棵就躺成了蜿蜒的长龙。它们是要等晾晒到半干以后才运离田地的。
我的一位姑姥爷特别喜欢吃半干的花生,每次八月十五中秋节前来看他的丈母娘(我东屋的老奶奶),总要用拔斗杆子从我老奶奶的屋顶上,挑下一大把捆扎着晾晒的花生,在天井里用火烧过后,蹲在天井里吃。半干的花生经火烧过,散发出花生浓浓的油香,壳也特别易剥,只轻轻一捏就“嘭”地裂开了。闻着那香味我很想吃,但姑姥爷从来不让我,而是让给父亲吃,可父亲从来没有吃过。或许,父亲是不屑于蹲在天井里吃别人家的花生的,父亲喜欢蹲在他自己的花生地里吃自己的花生。
半干的花生最适宜运输,既减轻了重量,也不至于揉碎了秧子。装好一木推车花生,父亲却不着急走,就蹲在车旁“嘭嘭”地捏花生。父亲的吃法很特别,一墩花生吃完,地上竟不见一片花生皮,那些白花花的花生皮原是依旧挂在花生秧上,乍一看去,仿佛结了更多的花生。
父亲捏花生的“嘭嘭”声和细碎的咀嚼声,让那些因劳作而让我生出了厌烦的花生,看起来是那样的有滋有味。也许,父亲一同咀嚼的还有那些能收获一地花生的喜悦和自豪吧。如若不然,一墩普通的花生何以让父亲吃得那般风生水起。
父亲吃花生的样子引起了我们的食欲,我和妹妹也学了父亲的样子剥花生,虽捏不出那清脆的响声,也无法将花生壳完整地留在秧上,却也吃得格外香甜,直至嘴角溢出乳汁般的白色汁液。
望着妹妹嘴角那乳汁般的汁液,我恍然顿悟,将大地喻为母亲是何其玄妙。土地挤不出乳汁,她便将自己的愿望通过对庄稼日日夜夜的供养,一点一滴地传送过来。鲜嫩的麦粒、高粱、谷子、玉米、大豆甚至地里的地瓜,都曾饱含着那些乳汁般的汁液。大地依托五谷杂粮养活着一代又一代的我们,如何不是那供养给我们一日三餐的母亲呢?父亲会不会是如依赖母亲一般地热爱着他的土地呢?
我用这些浅薄的文字怀念着家乡的土地,却又自始至终地厌烦和恐惧着土地里的劳作,而父亲是用一犁一耙一镢一锨深情地耕耘着那片他所依恋的土地。于此,我感到羞愧和不安,但父亲喜欢我的文字就像喜欢他的土地一样,但凡我写过的东西他都会一字不落地看过,就像他从不舍得落掉地里的每一颗花生,用手从土里翻找出每一颗落果那般细心。
麦收
麦熟的节奏从人们双掌合扣着的揉搓里开始了。
青绿的麦穗上紧密地拥挤着渐已饱满的麦粒,此时的麦粒柔软清香,饱含着母乳般的白色汁液。在绿色麦浪轻拥着的田间地头,总会有人掐下三两个穗头,粗略地将穗稍的麦芒齐齐地掐掉,端正合十的双掌,旋着圈地揉搓,直至将麦粒从麦壳里揉搓出来。尔后,引颈鼓腮,对着敞开的双掌吹出一口长长的轻风,青绿的麦壳便随风摇摇摆摆地落了地,手掌里也就存留了翠绿饱胀的麦粒,仰脖倒入口中,麦汁的清香即刻随同孕育了一整个冬季的期盼便在唇齿间品咂和流转。
母亲很少给我们这样搓着吃,她担心那长着倒刺的麦芒会卡着我们的喉咙。母亲会在天井里架起一堆柴草,将麦穗在火焰上燎烤。单薄的麦芒迅速在火焰里卷曲变灰而燃烧掉,此时的麦穗散发出麦粒被烧烤后特有的含着焦香的清香,那是一种让我们垂涎到急不可耐的麦香。母亲将燎过的麦穗在簸箕里来回地搓着,略焦的麦粒经不起母亲那双大手的揉搓,纷纷从麦穗上脱落,麦壳也随着母亲那有节奏的颠簸从簸箕里飘飘洒洒地扬出来,那半青半焦的麦粒就在我们垂涎的目光里被母亲神奇地留在了簸箕里。抓一把,急急地塞进嘴里,劲道的麦粒在被牙齿咬破的瞬间争先恐后地释放出最浓的甘甜和麦香。那种麦香对于土里刨食的人们来说有着怎样的向往和诱惑,我曾听我那埋怨儿媳不够孝顺的老奶奶讲过一个故事。
有个婆婆病了,四处求医无效,却只想着吃一把燎过的青色麦粒。在漫天飘雪的冬季,茫茫大地何曾见到一星半点的绿色。儿媳焦急万分,只能对着种下麦粒的泥盆日夜守候,眼见着婆婆一日不如一日,孝顺的儿媳禁不住抱盆而泣,眼泪落进了泥土,即刻就有麦芽儿从土里钻出来,再接着是拔节抽穗,几个时辰的功夫就结了饱满的麦粒儿。儿媳赶紧生火将麦穗燎了,搓去麦壳,趁热给婆婆吃了,婆婆的病就一下好了。
这虽然是我那老奶奶借此反衬儿媳不孝的一个故事,但也可见乡野的人们对麦香有着怎样的回味和留恋。
吃过母亲烤熟的青麦之后,地里的麦子才开始急切地成熟起来,同我家门口那棵杏树上的杏儿一起,摽着劲地一天天黄起来,由黄梢渐渐地变成了黄穗儿,终于在杏子变得柔软香甜的一天里,才真正在那“麦熟一晌”的某个午后,“轰”的一下变成了一地金灿灿的麦浪。
父亲早已磨好了镰刀,天未亮透就领我们来到了麦田,父亲躬下身,使劲地敞开左手的手掌,揽了满满一大把麦棵,右手可劲地向前搭镰,贴着地皮抡开镰刀,“欻”的一声,锋利的镰刀便割下满满一大把金黄的麦棵。那时,父亲那原本有些木讷的脸上,便在微明的晨曦里泛出了一种鲜活的喜悦,开镰的麦田也在清晨里愉悦地散发着新鲜麦茬和成熟麦粒的清香。
麦熟需要五月的骄阳,而麦收却最惧怕当头的烈日。麦芒刺啦啦地奓起来,和着麦叶锯齿的边缘,扎着或划着收麦人的脸和手臂,那红红的刺印和划痕再经了咸汗的滋腌,吱吱拉拉的疼痛和刺痒。父母的脊背也如同浇了一桶热水,衣服紧紧地贴在整个背上,随着扭动的臂膀在背上拧扯出条条湿湿的皱折。他们早已撵走了只需捡拾麦穗也早已开始偷奸耍滑的孩子,在地里来来回回地捆个、搭堆,一任席帽下的脸上,那如雨的汗水滴落在让一家人赖以生存的麦田里。
麦收最舒服的活儿莫过于打场了,父亲牵着那头拉着碌碡的白尾巴牛,在铺满了麦穗的场院里悠闲地转圈。走着走着白尾巴会低头叼起一把麦穗,父亲从来不像跋扈的二叔一样挥鞭打牛,只嗔怒般地吆喝一声,任牛慢吞吞地咀嚼那些麦穗。
扬场(借助风力使皮壳混杂的麦菽得以颗粒和皮壳分离)是麦收中最美的画面。父亲用硕大的木锨铲起一锨连皮带糠的麦子,斜着茬地迎风扬起来,那斜着滑出的麦子便如一大片雨点在空中均匀地泼撒开来,麦粒落在最前面,皮糠便被风吹在麦粒的后面。麦粒和皮糠就在父亲一锨一锨的泼撒里泾渭分明地分离开来。在木锨扬起的瞬间,父亲渐已佝偻的腰身陡然挺直起来,那因为没有儿子而终日抬不起的头,也使劲向后扬起来。那是我见过父亲最舒展最洒脱的身姿了。
略沉一点的穗头也会滥竽充数地落到麦粒这边来。戴了席帽的我要将它们掠到一边去。父亲扬起的麦粒漫天落下来,“噼哩叭啦”地砸在我的席帽上,头顶上麦粒那欢快的蹦跳声,砸醒了懵懂少女的心里某一根从未奏响的心弦,这是何等壮观的麦雨啊,丰收的喜悦第一次在一个女孩的心里欢快地翻涌出莫大的富足和自豪。
那成堆的麦子要在场院里接受几日的曝晒方可运回家里。父亲会用木锨边走边将脚前的麦子铲起再倒扣在一侧,一场院的麦子翻完,那一锨一锨扣出的鼓包便如翻涌的海浪在场院里壮观起来。父亲娴熟的翻场方法让我羡慕不已,而我只会赤了脚踩着被烈日晒热的麦粒,双手在屁股后面攥着耙杆,拉一把竹制的耙子,将摊晒的麦子转着圈地拉出漩涡似的划痕,来替代翻麦的流程。每一天,母亲都会将父亲的鞋底和我的脚丫踩过的麦粒,抓起几颗送进嘴里,直到咬出了“咯嘣嘣”坚硬脆响的那天,才将晒干的麦子趁热收起。奶奶也早已将槐条大囤放在烈日下晒了几日,热热的麦子终于在父母劳碌的喜悦里归入热热的大囤。
当所有的麦粒归仓,母亲便在某个晴朗的中午,忙着炒菜焚香,并特意用了新麦的面粉包几个肉馅的水饺,放在天井里满是酒菜的木桌上用来敬天,以感谢老天爷的风调雨顺。在焚纸叩头后,母亲才将落满纸灰的水饺端给我们吃,在母亲疼爱地注视着我们的目光里,所有的麦事才得以完整地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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