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爱情

达州晚报 2018-04-05 13:39 大字

□王庆红

妈妈打电话来，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爷爷的事情。奶奶去世已经大半年了，爷爷现在仍然隔一两天就要去看奶奶。带上奶奶爱吃的菜，在坟旁一坐就是大半天。家里到奶奶的坟并不远，但全是山路，快90岁的爷爷又已患上了健忘症，这让家里的人总是很担心，爷爷却很执拗，劝他的话全部充耳不闻。

奶奶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当地老一辈人提起她的绣花都赞不绝口。奶奶最后一幅绣作是她六十几岁时完成的，用来送给我的表哥作为新婚礼物。这份绣花在婚堂上挂出来时，满堂宾客都惊讶且羡慕不已。那时的我只有六七岁，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我仍然记得客人们赞叹的表情，甚至还依稀记得绣作中有只鸟展翅欲飞。

二十岁的时候，奶奶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爷爷的，奶奶去世的时候，马上就是九十岁的生日，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十年。而爷爷那一年十六岁。结婚后没多久，爷爷就出去读书了。参加了闹学潮、到食堂偷菜，隐约听说还闹了点绯闻。于是被严厉的祖父用根绳子捆了回来，从此再也没有走出故土，也再没有离开过奶奶。但是，在我的心中，他们的婚姻和爱情无关。

奶奶的身体其实很不好。我出世那年，家里就给奶奶准备好了寿棺。我小时候就经常看见奶奶站在自己棺材面前轻轻地抚摸。摸着摸着，寿棺的黑漆越来越发亮，奶奶却有惊无险地又走过了三十几年。

奶奶的性格很平和，很喜欢和我叨家常。每次回老家看她，她都会絮絮叨叨和我说半天话，她其实只是找个人说话而已，因为她经常是自顾自在说，没有管我是否听懂。奶奶常常会讲生活中的很多事情给我听，谁谁又怎么样了，谁做事情又不仔细了等等，可在她的絮叨中，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爷爷的不是。在她有一次的讲述中，我忽然就想起了一个故事——《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识字不多的奶奶，可能想不到，她竟然和远隔万里的童话作家心意相通，和故事里的老太太一样相信自己丈夫。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奶奶听，她只是笑了笑。也许她并没有怎么听懂吧。

去年，奶奶的身体开始不好起来。中秋的时候，我给奶奶买了月饼回去。爷爷的健忘症越来越严重，连我都差点没有认出来，刚刚让孩子和他说了几句话，几分钟后他又很生气地批评我怎么不把孩子带回来看他。奶奶去诊所输液的时候，爷爷就一直坐立不安。请他吃中午饭，他坚持说自己已经吃过了，还振振有词地说吃了什么什么菜，却都是昨天的菜。午休的时间，爷爷谁也不理，一个人戴着他的大黑框眼镜在大门口打盹。眼镜滑落下来，大家才发现他睡着了，谁都不敢惊动他。叔叔刚出去接奶奶，爷爷忽然就醒了，嚷着要自己去接，念叨着：“我不去接她，她会怪我的。”奶奶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爷爷的鼻子都是红红的。

那天我走，奶奶格外伤心，虽然每次走的时候她都会哭。下午刚说要走，爷爷就一个劲地唠叨：住一晚再走嘛，住一晚再走嘛。奶奶闷着头坐在一边去了，我走过去，看见她在悄悄地哭。妈妈帮她整理了衣服，把扣子扣好，她眼泪哗哗就掉了下来。说担心自己过不了眼前这一关，但是自己也开心我们回去看她。我走下台阶，奶奶又把我叫回去，说自己的寿裤还差一条，一定要我给她买青布来做一条。我的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赶紧答应后就上车躲着擦眼泪，车子起动的瞬间，我看到了香樟树下躲着的瘦小的身影。

不久，奶奶就中风了，有点偏瘫。在家人的照料下，情况逐渐好转。隔几天，我就会打电话问问情况。奶奶睡得好，因为爷爷每天晚上都会牵着她的手陪着她；奶奶饮食也不错，一次还吃下了十几个抄手。也许，这次又是有惊无险吧。冬日的一天下午，妈妈打电话来让我马上回老家，说奶奶快不行了。东西还没有收拾好，爸爸就哭着打来电话，奶奶已经去了，是坐在火堆边烤火的时候走的，当时爷爷正坐在她身边。

赶回老家，奶奶的遗体已经停放在堂屋了，一如她在世时一样安详。爷爷仍然坐在火堆边，一看见我就开始哭，反复念叨着：你奶奶没病，她怎么会走呢，会不会有人害她啊？！那几天，爷爷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奶奶出殡的头天晚上，爷爷坚持不肯睡觉，戴着他的大黑框眼镜，坐在火堆边，什么话也不说。旁边陪他的人，也不敢说话，因为不管是爷爷睡着了，还是在回忆中，都没有人愿意惊醒他。

我没有亲见爷爷坐在坟边的情形。但是可以想得到他在坟边孤独的身影和寂寞的神情。不，也许，在那里，爷爷才是最不孤独的。

原来不懂爱情的是我，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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