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验性:村上与阿来
拙译村上新长篇《刺杀骑士团长》的发行,更使得村上文学成为热门话题,接得的读者来信也随之增多。
诸位或许不大相信,我所接得的大量读者来信——尤其在手机短信微信还没出现的几年之前,每星期都要接到不少读者来信。说实话,那时我的日子还没过得这么兵荒马乱神鸦社鼓,给读者回信是我一项不大不小的任务和乐趣——您猜哪部分读者所占比例最大?高中生!尤以高三女生居多,偶有初中生甚至小学生。而且,较之大学生和白领等年轻人更多关注孤独感、疏离感等心灵处境的表达,高中生们关注更多的,毫无疑问是修辞,尤其是比喻性修辞。
比如沈阳一位高二男生信中说他“对村上的比喻感到无比的震撼。真的好久都没见到这么贴近生活的细腻的句子了。看书时我用笔将所有可爱的比喻句画下来,那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徐州一位高二女生还举了三个“奇特、独树一帜的比喻”例句:“被他盯视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空荡荡的游泳池/水银般静止的空间里/犹如温吞吞的果冻。”并且说“如果说村上是一个魔术师或催眠师,我觉得一点也不为过”。
那么就请允许我再接着找几个比喻例句一起品味一下。例如关于笑的:
○五反田无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树丛间泻下的最后一缕夕晖。
○一种令人眷恋的亲昵的微笑,仿佛时隔好久从某个抽屉深处掏出来的。
○嘴角漾出仿佛即使对刚刚形成的冰山都能以身相许的温暖的笑意。
○嘴角浮现出俨然出故障的电冰箱的怪诞的微笑。
再看关于眼睛、眼神方面的:
○袋鼠以才华枯竭的作曲家般的神情定定看着食料箱里的绿叶。
○(绿子)眯细眼睛(看我),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一百米开外的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的房屋。
○男子用兽医观察小猫跌伤的前肢那样的眼神,瞥了一眼我腕上的迪斯尼手表。
○(他的双眼)如冬天忐忑不安的苍蝇急切切转动不已。
怎么样,这些比喻够有诗性的吧?够好玩的吧?汪曾祺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而比喻无疑在语言或文体中有独特的作用。余光中甚至说,“比喻是天才的一块试金石。(看)这个作家是不是天才,就是要看他如何用比喻。”那么,村上是如何用比喻的呢?仅就这里的例子来说,至少有一点不难看出,村上用来比喻的东西起码有一半是超验性的,因而同被比喻的经验性的人或物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距离,而诗性恰恰蕴含在距离中。也就是说,从经验性、常识性看来,比喻的和被比喻的之间几乎毫无关联。而村上硬是让它们套上近乎,缩短其距离,从中拽出一丝陌生美、一缕诗性。在小说中,诗性有时候也可理解为意境和机趣、情趣、风趣。必须说,这正是村上文体或语言风格的一大特色。
关于超验性,去年阿来在北大中文系演讲时有一段相当不错的表述:“其实一个作家好与不好,对我来讲,首先就是语言能力,写出新的语言质感的能力。这方面有个误区,不知从什么时候,我们把写得特别顺畅当成一种功夫。结果造成了很多过于平顺以至于油腔滑调的语言。这个相当令人讨厌。文学不能只是叙事,文学语言的标准也不仅仅是生动凝练之类。语言还有更强的功能、更高的目标。不光是呈现经验、复制经验,而是依靠语言创造出新的经验。这些经验是审美意义上的,是生命意义上的——也就是所谓哲理、启喻。”与此相关,阿来还对以下现象表示担忧:讨论文学大多集中在文本意义上的阐释,而对文本依赖的语言几乎不做真正的研究。过度地在社会学意义上探寻文本的价值,有时反而造成文本的苍白与空洞。阿来最后强调,“对写作者来说,真正的甚至唯一的问题依然是,他必须创造一套新的语言,找到一套新的表达方式。”
细想之下,村上的小说之所以能在中国持续走红二十多年,除了故事有趣,还在于文体的力量,用村上的原话来说,就是“文体具有普世性渗透力”。可以说,文体的力量也就是“文”的力量。而我国之所以没能产生村上那样全球飘红的作家,甚至在中国本土大面积飘红的作家也很少见,其原因固然许多,但我们的作家还没找到有独特质感的新的语汇或修辞来表达这个新时代的新感受至少是一个原因。也就是说我们可能仍在沿用老套的用得烂熟甚至“油腔滑调”的语言进行写作,以致某种程度上出现苏珊·桑塔格所说的“感受分离”。于是村上乘虚而入,进入这样的错位空间,满足了以城市年轻人为主的读者的文学审美感受和新型娱乐消费的双重需求。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教育,特别是中小学语文教育,是不是应该在审美方面动更多的心思?是的,李白哪一年出生、李白是不是汉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床前明月光”。柳永跟多少女孩厮混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跟你说,一个柳永、一句“晓风残月”,顶十个诺贝尔文学奖都绰绰有余!我跟学生不止一次地说过,作为中国人,假如不懂宋词之美,那可真是亏大了,简直是致命损失。而这在根本上取决于中小学语文教育,尤其是语文教育中的修辞审美教育、美的教育!
(本文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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