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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记忆 张晓润

延安日报 2018-02-10 16:49 大字

我的故乡八里河,这个被我唤旧了的名字,仍是我经年不醒的一个梦。

因为这个名字,一直不清楚它面目的人,总会认为河长乃八里也,其实并非如此。河存在于走失的年代,名字依稀被叫到天长地久,这样的河,藏在典故和来历中,藏在一个名叫石洞沟的大世相里,总是让人唏嘘不已。

河里有石头,石头卧在混沌的泥浆和细小的柴草里。河在过去,曾有“粮仓油海”一说,而今只徒有一介虚名,惶惶然只有盛誉在。八里河,是石洞沟盘腿、绕膝最爱的孩子,而其他,那些有来由和没有来由的名字,比如张寨子、乔圈梁、薛圈、郑寨子等,通过它们中间的个把字,就可以判断这些地名所拥有的特质、地位、身段和样子。

八里河是石洞沟最柔软的一部分。在过去,河岸上有桥,有桥的地方就有风景。它曾有宽厚、结实的桥墩,也曾有建筑的非凡气质和含量。那些年,每每有大的轿车通过,坐在车身里从车窗外张望,被桥身隐喻下的八里河,向南向北分解下的河身,有类似坐在飞机上看到的机翼,有在高渺处俯瞰下界的动人样子。在河的两岸,如果不巧遭遇秋色,那些两岸向阳盛开的大脸盘葵花,会给你金黄一片的妖娆岁月,也会给你绚烂的人间和人间里的不息的焰火。而当我在记忆里按下这些闪光的快门,这些记忆里的胶片却又倏地成了一种传说。河流上空的云朵干净如棉,河流上空的蓝天澄明如镜,河流上空的夜晚,星子如眸,河流蜿蜒,入山势,下梁谷。一切大梦,从前无不起于河,而身后不得不又归于河。

小时候在桥身下玩泥巴,建房子,过家家。属于我的童年,有着无限的纯粹和纯净。后来的后来,河流突然委顿,突然受命于天意,突然缩短了长度,突然交出血气,突然丧失了自我。没有血气的河流,它不再能托起一种重量,没有桥身的河流,保了自己的姓名,却永远丢失了魂灵。关掉一条河流的记忆,童年的印象,从此少了一种适意的诗意和风流。

在我的村庄,我的喜欢看书和打仗的哥哥,是我的正反两面教材。喜欢看书的哥哥,看得最多的是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我在他的影响下读了不少金庸小说,这些小说对我的培养,充分在我的小学作文里得到全面贯通。记得一篇写冬天的作文,只不过用了一句“隆冬时节”,就被捧为上作,高高且歪歪腻腻地被抄在小学校园过道的黑板报上,被大肆观瞻。多少年后每每想起就欢喜不已,又汗颜不止。而爱打仗的哥哥,总是被人家的父母告上门来,而每每在这样的事情发生后的晚上,他定会被严厉的母亲拒在门外,或等脱衣睡了,真的拿了鞭子来抽。我忘了当时的鞭子是皮的还是柳条,或是别的什么质地,但一定可以叫作鞭子。在被严加管教之后,尤其是被拒之门外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在大人熟睡后,溜下地去给受难的哥哥开门。

在我们村上,有个规模和人数都具规模的学校,直接被叫作“大学校”,这个名称就如同现在县城里最好的小学或者最高学府,没有人觉得绕口或者灰头灰脸不涨姿势。学校里有许多外地分来的名牌大学生做老师,学校办得红红火火。那时,父亲是这个学校的公派老师之一,教数学,据说数学讲得是幽默风趣。我现在常常纳闷,数学被讲得有幽默感会是个什么样子。总之,作为一个教师子弟,当时我大有类似今天纨绔子弟的幸福感和崇高感。那时我常常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前梁上陪教,记得当时有个风流倜傥的外地来的音乐老师,常常开玩笑地叫我润老师。后来这个才华横溢的音乐老师年纪轻轻就死于一场急病,让我好生一顿伤感和难过。

在我们村,靠路南的地方原来有一片砖窑。我们做小学生的时候,常常被组织到那里从砖窑里往外抱砖。每个人尽可能地多抱,胸前的砖块要垒到下巴才算完美。这样的时候,再被带队的老师表扬上几句,那就真的算得上是一个优秀少年了。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心中好像都有一团火,火热地燃烧着,如果再助燃点什么,那就烧得更旺了。我总在想,在一个丰衣足食的年代,精神的贫穷是最为可怕的一件事,而物质时代侵袭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恰恰不是光明的行动,而是虚妄的语言。

多少年过去了,八里河旧的事物被潮涌的新的事物不停地翻新和代替着。因为时代的推进,过去的建筑、风物好多都已不复存在。但多年后每每停留或经过这里,站在旧的地界和新的面貌前面,我依然能感觉到我的村庄的呼吸和脉动。它安静地立在大地之间,八里河蜿蜒而逝,用旧的岁月离析而去。但这个属于我的村庄,永远立在我灵魂的一边,我伸手即可抚摸,随手即可掂量。

故乡,一个人一生的版图,一生的疆域,可以放在眉间,放在枕上,想念时拎起它,开心时疏开它,悲伤时打湿它,而每一次的拍打,都如同净身,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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