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糠窝窝头的故事 祁玉江
母亲生前常常给我讲起一块糠窝窝头的故事。这个故事辛酸而凄惨,令母亲、令全家、更令我刻骨铭心,悲伤至极,终生难忘!
说来话长。我们原本是兄弟5个、姊妹8人的。只因我们的长兄在5岁的时候由于一件意外的事故而不幸夭折,这给我们家人尤其是给我勤劳善良的母亲心头投下了一片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带来了无限的哀痛。
那时,父母还年轻,第一胎就添了个男孩,这对重男轻女、封建色彩十分浓郁的偏远山乡的他们来说,该是莫大的荣幸啊!他们视其为宝贝蛋蛋,苦思冥想地给这个儿子起了个不雅不俗的乳名——毛成。为什么起这样一个乳名呢?后来我猜测,一是随了我堂兄的乳名毛人。他是我大伯家的大儿子,比我的这个长兄要稍大一些。我的父亲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二,向来对我的大伯十分尊重。自己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并且也是个男孩,自然而然地就随了我的堂兄毛人称毛成了;二是为乞求孩子健康平安,长大成人,而唤作为毛成。
那时候,父母与爷爷、奶奶分家不久。本来就没分到多少粮食和家产,再加上那些年天年又不好,一年到头根本打不来多少粮食。尽管一家只有3口人,但粮食仍然不够吃。母亲几次乞求奶奶给她借上一点粮食,以度饥荒。可一贯过光景仔细、为人吝啬的奶奶最终还是婉言回绝了。为此,我的母亲只能省吃俭用,确保“重点”。这就是将稠一点、硬朗一点的饭食尽量让给苦活较重的父亲去吃,而她和毛成只能喝稀的、吃剩的。
5岁(实际才4周岁),不要说是农村的孩子,就连城里的孩子也懂不了多少,一天从早到晚,除了贪玩,就是千方百计要吃东西。根本不懂家里有没有东西可吃,更不明白作为大人的父亲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拼命地上山下地劳动,需要充足而扛硬的饭食来支撑自身的体力。所以,无论母亲怎样乖哄、训斥贪吃的毛成,讲这样那样的道理,都无济于事。唉,常常处于饥饿状态的孩子,哪能不哭不闹要东西吃呢?就在毛成出事的那天上午,他又一次哭闹着要母亲给他糠窝窝头吃。本来早饭还剩有半块糠窝窝头,但是为了保证干体力活的我的父亲的吃食,母亲只好吊着脸,半训半哄地说没有糠窝窝头了。为怕毛成在大人不在的时候将那块糠窝窝头偷吃了,母亲还特意将其搁到了碗架上。得不到糠窝窝头的毛成,呜呜地哭着,灰溜溜地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跟着父亲赶着毛驴往山上送粪去了。说来也真是蹊跷,一贯温顺、从不发威的毛驴这天不知为何竟然抖起风来,不偏不倚,向跟在它屁股后面的毛成肚子上踢了一蹄。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讲,驴踢狗咬是常有的事,尽管毛成哭喊着说肚子疼,但父母年轻无知,再加上受当时医疗条件的限制,他们没有及时给毛成医治,就拿出那块糠窝窝头让毛成吃。可无论母亲怎么哄,怎么让,毛成就是不吃。事实上,孩子哪能吃进去呢?应当说该死的毛驴对毛成这一蹄踢得很重,很可能,不,肯定是踢伤了内脏,要不,孩子为什么先是高烧不退,后又昏睡呢?但是,年轻且毫无医疗常识的父母只能是求神问卦、听天由命了。就这样,几天后,毛成竟然离开了人世。
毛成的突然离去,对毫无思想准备的父母犹如晴天霹雳,震惊、愤怒、悔恨、哀痛相互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们的心。尤其是我的母亲,悲伤得几次昏死,几次回生。她悔恨作为母亲的自己没有好好地关爱毛成;悔恨自己在毛成饿了想吃糠窝窝头的时候,不仅没有给毛成吃一口,而且还哄骗了毛成;等她想给毛成吃那块糠窝窝头的时候,毛成再也不吃了,也不会吃了;更悔恨忽视了毛成的伤痛,没有想尽一切办法及时给予医治;悔恨……她悔恨的实在是太多了。可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天下没有后悔的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就这样,毛成的意外失去,将我的母亲急得疯疯癫癫,先是患上了神经病,最后发展演变成精神分裂症。母亲一旦犯病了,原本小脚、羸弱而善良的她,突然变得一马勺一马勺喝冷水,上山下沟,身轻如燕,谁都拿她没办法。而愚昧的人们就说她跟上了猫鬼神,就让我的父亲请来巫神降伏,用麻鞭抽,用柴火烧,用毛粪灌,该用的“刑法”都用上了,硬让我母亲承认是哪个鬼神,险些将我母亲折磨而死。
母亲的精神分裂症,整整伴随了她大半生。直到后来生下我的两个姐姐和现在的大哥,才渐渐好转。再后来,又一连生了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的精神分裂症才得以根本好转。我想,母亲生了我们这些儿女们,多少是对早年失去毛成的极大安慰,才使得她渐渐从极度悲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这是多么的不易啊!但是,母亲自始至终没有忘了毛成。在她老人家生前,曾多次向我提起过毛成,诉说过毛成遇难的经过,讲起那块糠窝窝头的故事。末了,总是长叹一口气说:“要是你毛成哥哥还活着,应该是××岁了。”于是,止不住的热泪便会夺眶而出。
如今,我的母亲已经作古,但是早年毛成哥哥的不幸夭折和母亲一辈子的辛酸遭遇,常常在我的心头萦绕,令我怎么也忘不掉。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孙儿的乳名也带了一个毛字,称为毛仔,每当看到活蹦乱跳、可亲可爱、已上了小学一年级的孙儿毛仔时,我便会想到小小年纪就已夭折的我的长兄毛成,想到我的母亲,想到他们的不幸,想到那块糠窝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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