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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达的戏码

安徽商报 2017-12-03 00:00 大字

我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课本有《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课文着重讲解部分还记得,即:如何通过味、色、声来完成对三拳的通感: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这也是我对所谓文学性的最早的理解,那就是修辞,将“无法言喻”转化为“可感知”,但语文老师不知是职业倦怠还是水平所限,仅将“感知”定义为感觉器官的反应,完全没有提到心理感受。第一拳所带来的肮脏尖锐的混乱感,第二拳世界的失真和变形,第三拳作为喻体的“水陆道场”所隐含的死亡意味。这一段的所谓通感,“通”的是郑屠的“感”,意即,被打的“痛感”是可以被传递的,三拳之下郑屠的神经感觉系统从变形、报警、失灵并最终报废,但打人的快感我们却无从感知。

在《水浒传》的世界里,一旦站在“正义”的一边,那么“非正义”的一切痛感都是必须的,因为它会等量或者加量兑换成“正义”的快感。《水浒传》在这个意义上是一本“痛快”的书。

史进把李吉斩做两断,武松把潘金莲挖心剖腹砍头,林冲割了陆虞侯的头,这些杀戮的痛感里都有复仇的快感,但被细细描述的郑屠的痛感里,即便带着惩恶扬善的意味,但并没有快感,鲁达的初衷并不想打死他,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鲁达为什么去主动找镇关西呢?

金家父女已经走脱,假如鲁达不去状元桥找郑屠,可能的故事会是这样:店小二飞奔到状元桥,报知郑屠,郑屠轻骑快马去追赶,追上了带回来,鲁达必定要打他;追不上,他敢不敢找鲁达来索赔,据我观察是敢,这顿打也是逃不掉。鲁达是一个芥菜籽大的官,但他所供职的府邸很大,郑屠先是对他很客气,当鲁达开始管他的闲事,郑屠丝毫不惧。鲁达空手,郑屠持刃,可见心黑手狠,结果三拳就被打死了。鲁达不想打死他,而偏偏把他打死了,说到底还是给鲁达加戏码。

按照《水浒传》的套路,英雄好汉一出场都有亮相戏码,这些戏码的主要功能就是显本事,立形象,讨喝彩:史进捉陈达,武松打虎,林教头打洪教头,杨志战索超,都是极力渲染此人如何的“好汉”“英雄”。篇幅有限,人物众多,一般来说人物形象立住之后笔墨就要俭省,但施耐庵之喜爱鲁智深,居然给他写了八回目的戏码:如何三拳打死镇关西,如何一膀子扇倒立柱,如何醉打山门,如何裸殴周通,如何火烧瓦罐寺,如何倒拔垂杨柳,如何大闹野猪林,如何使六十二斤的禅杖。而且这许多情节中,全是放浪形骸,扶危救困,不委屈自己,也不枉杀他人。这使得鲁达成了小说里唯一一个人见人爱的男性。

和武松不同,鲁达是真和尚。他杀了人,但脸上却没有金印,这个集军汉、罪犯、僧人、草寇、义人与一身的人,有了大成就,得了善终,写下一个颂就圆寂了:“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而宋江居然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真是绝妙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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