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感杂谈公正即私德
□刘诚龙（湖南）
清代名幕汪辉祖，其老爹曾习“法家言”，当过两年刑名师爷，后来打死他也不去了，“惧损吾德也”，汪家三代单传，哪能再去当刀笔吏？“依人幕下，不二年就辞馆不干”；汪辉祖立志要去，他爹脸阴了下来，他妈抹眼泪不赢：“汝父曾试为之，惧其不祥，今吾家三世单传，何堪业此？”笔墨之间，动关生死，以刀笔杀人，“古今清官子孙或多不振，正坐此刻也。”县令见报官者来了，嬉皮笑脸，大咧咧“生意来了”；令尊见儿当刀笔吏去了，愁眉苦脸，碎碎念“生机去矣”。
汪辉祖其《佐治药言》，记了蛮多刑名师爷“冤谴相寻”事，某师爷收了东家一笔钱，他改了一笔字，未几，吐血三升而亡。叶师爷见了报官新娘子漂亮，起了邪心，其邪心与隔壁老王比起来，并不太邪，除非是叫娘子出个庭，他多看几眼，古时新娘子哪愿抛头露面？新娘子自挂东南枝，刑名爷夜死西北角。有位绍兴师爷，叫韩其相的，公务员考不上，转做刀笔幕友，娶妻多年，生不出儿子来，N年后，有悟，“偶罪一个，则彷徨周室行，食饮不怡。”以仁爱之心，来断狱，“真仁人也，其后必大”，其后代果然兴盛，父子双中举，韩氏活到80岁，无疾而终。
汪辉祖《佐治药言》，鬼鬼祟祟，神神道道，说狐论鬼，吓人得很，事虽不经，心倒向善，寄语执法者，执法为慈，其规劝效应多少有点的，法官审案，也有因此不太乱收钱的，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情形到底少了些。只是，另外弊端也来了。古时审案，讲究“天理、人情、国法”三位一体，天理不好说，人情与国法有相辅有相反，“徇人情而违法意，不可也；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甚是徇人情，甚是守法意？掷话好说，执法麻烦，师爷们多有违法意，单讲“平恕”，行“仁道”者。
汪辉祖有位朋友，或为朋友讳吧，不曾点名，姑谓葛下吧，“昔有友人，办因奸拐逃之案。”案情蛮简单的，某氏（姑谓李某）者，自己婆娘不睡，要去睡别人婆娘（也不难理解，婆娘是别人的好），带着这婆娘跑了。这就是奸拐案。
天地良心，葛师爷不曾收李某一分钱，受贿是没有的，舞弊却是真的，他把案情稍稍改动了几字，本是李某“因奸而拐”，葛师爷刀笔厉害，改为这婆娘“在逃改嫁”，这婆娘要逃婚呢。
跟不爱的人结婚是不道德的，跟相爱的人私奔是最道德的？
葛师爷当然不曾有现代公知文明观念，他这么改情节，意在为李某减轻罪责；他为李某起意减轻罪责，也不是想让李某享艳福，而是欲为自己积阴德，要对嫌疑人行平恕嘛，要让犯罪者求生嘛。因奸而拐，按大清国法，罪在发谴，送边防军为奴，判刑甚重的；葛师爷改案情为“在逃改嫁”，刑罚轻得多，顶多判三五年，或判个社区矫正也未可知。
葛师爷私动刀笔，“意在开脱奸夫”，枉王法以积阴德；可是问题来了，“奸夫”李某确实可减轻罪与罚，那“淫妇”呢？这婆娘“背夫自嫁”，按大清律法，那可不是发往军前效力，发配披甲人为奴，那是要判死刑，要绞死的，“罪干缳首”。“因奸而拐”是实情，“在逃改嫁”是假案，前者之罪是，男人罪在发谴，后者之罪是，女人罪干缳首，一个是发配，一个是绞死吊死，“是欲宽奸夫之遣，而几入奸妇于死所”，如何是行“平恕”，何谓是替“求生”？要开脱一人罚，更加重一人罪。这叫做积阴德？若真是这么判了，这婆娘会变厉鬼，夜半来敲门；若真这么判了，按古时因果报应学说，是生不出儿子的，儿子能生出来，生的也是没屁眼的。
葛师爷欲积阴德，大乱国法。案件七拐八拐，一审二审，最后回到原地了，徒增司法成本，徒增当事人烦恼，案子最后审判是，是什么案情便是什么案情，该怎么审判便是怎么审判。只是葛师爷回不去了，名声大坏，引咎辞职，丢了饭碗，伤了阴德。
作官自有多种作法，有求“生意来了”的，也有求“生机将来”的；前一种作官，甚是让人恶心，不说了；后一种作官，貌似让人舒心，其实也是让人窝心的，一个劲地求生意，是一种私心太重，一样味地求生机，也是一种太重私心。作好先生与作好好先生，境界有霄壤之殊，好先生者，不偏不倚，求公求正；好好先生者，多偏多倚，非公非正；减轻了男人之罪，加重了妇女之罚，非好先生，还谈不上是好好先生。法官审案，帮了原告之忙，必然让被告吃亏；帮了被告之忙，必然让原告受罪。政官行政，帮了大老板之忙，多让老百姓吃亏；帮了小混混之忙，必须让老实人吃亏；吏部提拔人也是这样，让奸诈人升上去了，那忠厚干部，还有活路么？
徇了私情，乱了国法；帮了甲方，亏了乙方。掌握权力者，这般行起权力，未见私德，只见私心；公德未得，私德得不成——阴德不是阴的，阴间讲德性，以传说来说法，那比阳间更阳光——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子不语怪力乱神。要说的是，阳间行事，得阳光行法，公正处事，公正施政，既符公德，又合私德。秉公以执法，一碗水端平，当事人谁也没亏，自己也问心无愧。行公正才是守私德，讲公平方是真积德。（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杂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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