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
■余凯
院子门总算被打开了，从门里退出一个佝偻着腰身花白头发的老人，跟着一个轮椅车被拉了出来，屋子里有游丝般的声音传来，“你去哪里？让我多歇会都不成吗？”带着怨艾和烦躁。
老人咧了一下嘴，嘟囔了一声，哆嗦地挪动脚步，推着小车踽踽向前。
难得的秋高气爽，天空湛蓝，不过被两旁的高楼挤簇得有些蹩仄，照射下来的阳光通透，老人扬起脸，微眯着眼，一张脸上盛满了阳光，脸上就有风的痕迹。老人想到了田野里的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摇摆。
身子一个踉跄，老人下意识地弯腰低头，两只手紧紧地攥住轮椅把手，喘息未定，自嘲地扯着嘴角。重新缓缓地推动着轮椅车。似乎年龄大了，尽爱想着一些过去的老事，思绪又被连通，只是那狗尾巴草旺盛的季节里，他还是一个连蹦带跳的孩子，穿过生长着瓜果蔬菜的田埂，向未来奔去。
“大爷，您怎么一人出来了？”邻居拎着盛满油绿的蔬菜在小区路口停住问，目光从空着的轮椅又移到老人的脸上。
“买———菜———”老人嘴里像含着东西，想要用力地吞下，吐出来的话却还是含混不清。
“大妈呢？”邻居又问道。
“不———舒服。”老人枯睁着眼说。
邻居用一只空着的手扶住了轮椅把手，说：“您老坐着，我推你去吧！”
“不用———”老人鼓着脸说，固执地没有松开手。
“那您慢点———”邻居不放心地说，就往他来时的路走去，走了两步还悻悻地回头，被老人的目光碰上，拧身走了。
轮椅空着，原来这是老人的位子，安然地坐在里面。被瘦小的老伴推着在小区里转悠着，这一推就是好多年了，从中风开始后———老人努力地直起腰，似乎脊背上还有目光在特别关照着。
菜场就在小区外的路口，都是附近种菜的人或挑或蹬着三轮来的，后来卖鸡鸭鱼肉的也加了进来，老人在一处卖芹菜的篮子前停住，岔开脚站稳，一只手从扶手上松开，指着白杆芹菜翕动着嘴唇说：“称点———”
卖菜女人抓了一把放到了台秤上，抬头说：“够了吗？”
老人微微颔首，女人报了价格，老人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在半空中，女人接了钱，找了零头，飞快地把菜装进了一只塑料袋里扎紧，放到了轮椅上。
芹菜是家里餐桌上固定的菜，随后老人又买了西红柿和大白菜，自从他生病后，餐桌上很少见到肉，老伴也是怕他嘴馋。老人站在路面上，有些茫然，脚下的影子像张纸粘在地上，阳光有些凌厉，老人的鼻头生出津津热汗，艰难地推着轮椅转了个圈，走向了卖肉的摊位。
“我劝你不要买了，你还能吃这个？”摊主认识这个常年坐着轮椅的老人，善意提醒说。
老人并没有走的意思，反而绷着脸，盯着油腻案板上的肥嘟嘟的蹄髈，摊主粲然一笑，拎起蹄髈丢在秤上，妥协说：“你老伴从没有买过这个，到时别怪我就行了。”蹄髈在惊心动魄地颤动着。
老人推着轮椅车往回走，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小区路面上几乎没有人，只是偶然有一两声“收家电电脑手机”的叫嚷声在楼宇间环绕着，像一只鸟隐入了枝叶横生的绿影里。老人有些累了，很长时间从未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即使走也都是老伴搀着胳膊，一路扶过来。看着前面被一只只菜袋子占据着的轮椅上，老人皱了皱眉，似乎应当听从老伴的劝告，或者当初领会邻居的热心，可是路上一个人没有，只有老人、轮椅和轮椅上的菜，老人微微合上眼。
“老头子！”一个趔趄的身影远远地小跑着过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老人睁开眼，皱缩的脸也舒展开来，每一道皱纹里都闪着阳光的色泽，老人吭吭唧唧地说不出话来。老伴走到近前已经冷汗淋漓，两颊像映着火烧云般通红，拎起轮椅上的袋子指挥着说：“坐上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是好！”不由分说地拉着老人的胳膊。
老人没有动，胳膊执拗地摆动着。老伴发了一夜高烧，目光不稳地盯着老头。老头这才微微张嘴说：“你———坐！”
“还是你坐，你腿脚不好。”老伴也没有动。
“推———”老人先低下头说，抓着扶手努力地挺直身子挪动脚步，老伴自然牵着老人的胳膊，地面上就印着两个彼此挨着的影子，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彼此依着，靠着。
“我买。”话散落了一地，身后道路上烂漫成金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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