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盆 冯旭红
小时候最想得到的东西就是聚宝盆。传说东西放进神奇的聚宝盆里,便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有一粒米,一捏面,放进聚宝盆,就会涨成一盆鼓堆堆的米,一盆鼓堆堆的面,从此,再舀也舀不完。金银珠宝放进去也一样。粮票和人民币放进聚宝盆里是不是也会鼓堆堆的永远用不完?我们产生过疑问。故经老汉沉默片刻,给了我们肯定的回答。他认为啥子东西放进聚宝盆都会涨得取不尽用不完,那粮票和人民币也应如是。我们却仍有些疑惑,聚宝盆认识粮票和人民币吗?其实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把粮票和人民币放进聚宝盆里一试就知道了。只是,谁有聚宝盆呢?不过,除过饥饿,没有问题能长久地困扰我们,我们放下聚宝盆,寻找白蛇——这个白蛇也和米面有关。说是一妇人将一受伤的白蛇带回家救治后放进米面罐,米面竟再也舀不尽吃不完。聚宝盆谁也没见过,蛇大家却常见,既然有青蛇、菜花蛇、黑乌螋,就会有白蛇。小孩子跑得欢,肚子也饿得快,解决肚子饿的问题靠聚宝盆太飘渺,靠白蛇则实际得多。于是我们抛下聚宝盆,寻觅让人既怕又爱的白蛇。
提着笼子寻猪草、拿着瓶子捉蝎子,同时我们在找寻着白蛇。白蛇一直没有找见,倒见到不少白色的蛇蜕。在寻找白蛇中,我们跑遍山野,也认识了许多食物。春夏秋冬,从草到果,从鸟蛋到鱼蟹,种植的、野生的,山野里皆有可食之物。野生的随意吃,草会春风吹又生,木要不伤其根本,记住时间地点下年再来采摘。种植的偷着吃,扳两穗包谷、刨一窝红薯烧,摘一兜沙果、梅子分……偷吃需要一种控制力,百中取一,主人是不会注意或在意的,否则主人会追究,好东西来年也不会再种这里。好在我们多在“二分钱一颗糖,三分钱两颗糖”的规则中学会了控制,所以一连数年,我都能安然地躺在山顶上同一块豌豆地里吃着嫩嫩的豌豆。但有主的柿子却不用偷着吃,在主人没夹之前,红了脸的蛋柿天天有,不摘也会掉落坏掉。房后坡上栓牢家的那树肉柿子,大、肉、绵、甜,让人至今念想。也摘些可以暖得吃的生柿子,偷偷埋在门前河边沙水中,过上一周半月再刨出来吃个香甜。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那时节随便在河边刨刨,都可以刨出暖柿,发现还生就再埋回去,熟了也不用理是谁埋的,只管吃,没人计较。轻风吹过,山坡上尖草那毛茸茸的白花最是飘摇,此时你可以躺倒在草窝里,逍遥看天边白云,伸手摸身边白花,想念它尚在襁褓时的情景和味道:一群孩子,放学后不回家,跑上山坡拔大把大把的尖草,剥开绿皮,抽出嫩蕊,放进嘴里,有一点草星味,更多的是柔软的甜。刺萌的嫩枝,剥了皮吃,脆脆的甜;花开花落,刺萌结出小包包粒儿果,我们称“萌萌”,当“萌萌”由绿渐白再变红时,便可采食,那是一种微酸的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野草莓是不是水灌子,水渠两边常长它,果儿红红的诱人,大人告诉我们,它们都是蛇舔过的,有毒,而蛇就是舔了它才昏睡蜕皮的。想到蛇舔过和将要舔这红果,人不免恶心和起鸡皮疙瘩,我们便抵住诱惑不去吃它,甚至因担心蛇的出现而颤颤兢兢绕其而行——我们寻白蛇而怕蛇的出现,不知算不算是“叶公好龙”。不过有大孩子说那是家长骗人的,我也曾偷偷地剥了那蛇可能舔过的皮挤它的汁儿尝了尝,是一种淡淡的甜,但因怕自己也同蛇一样昏睡蜕皮,终未敢完整地吞下过一个。后来我知道,水灌子有毒,吃多了会中毒昏迷,甚至死亡。此外,糖李子、毛栗子、野葡萄、野枣、羊奶奶、八月炸……还有很多,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吃着它们,在酸酸甜甜中,把聚宝盆和白蛇慢慢淡忘。
苦辣随着成长进入我们的生活。“男满十二脱父子”,这是父辈教训我们时常说的一句话,意思是男孩子满十二就应脱离父辈的庇护,独立生活或为家出力了。手握镰刀、锄头,肩挑担子,背背背笼……城里人一辈子都可能接触不到的劳作,是农村孩子很早就有的作业。不管你是否握得住、挑得起、背得动,这些你都得承担。相对好做的是砍柴割草,坡上柴草有的是,只要肯流汗、有力气,砍割得越多越好,背回家越多越好。只是有时背得太多,山路又不好走,便有摔倒在坡上翻滚的事情,所幸常被林木棘草“拉”住,有擦刮之伤痕无断骨亡命之事故。心疼之余,父母长辈会告诉“两回轻、快,一回重、慢”的道理,但并不因此而不让我们再干这“危险”活儿。苦累我不怕,最怕麦芒和玉米叶。火麦连天,脸、胳膊、腿到处是麦芒的划痕,出不完的汗水在“禾下土”之前,漫延过肌肤上麦芒的足迹,味道真叫“火辣”。玉米长到半大人高时需进地锄草追肥,掰玉米要在高过人头的玉米地里穿梭,玉米叶子是放大了的麦芒,味道同样“火辣”。所以,庄稼欠收时,汗水白流,会骂天骂地;而庄稼丰收时,“火辣”难受,骂天骂地之外,我还会在心时狠狠地骂“狗日的粮食”。吃苦吃苦,为吃而苦,虽然我们仅“春种一粒粟”,却“秋收万棵籽”,但沉重的苦难让人睡觉都难有好梦。成长告诉我们,那个永远会涌出米面的聚宝盆只是幻想。
土地上的苦难,是脱离土地最生动的教科书,农民子女的励志故事简单而重复:考学,改变户口,分配工作,拿到商品粮供应本,端上“公家碗”——这才是现实的“聚宝盆”。这叫不叫知识改变命运?但知识和现实告诉我,农民子弟个体命运的改变,改变不了农民总体的命运。知识化、信息化,时代日新月异,飞船用不同的语言、哼唱着不同的歌曲向宇宙深处进发,农民还是握着犁铧在万年的土地上、在循环的四季中用汗水浇灌着农业和农村。我还会在土地上劳作,因为我的父母还在土地上劳作,我只是如儿时一样去分担他们的苦累,我并不喜欢土地。相反,我努力劝告父母少种地、不种地,直至脱离土地。其实不用劝,他们和很多农民一样,知道种地不赚钱甚至赔本,他们种地只是为了节支——减少在吃的方面的支出。
我从事的土地管理工作,让我更多地了解土地。尽管法律说农民是土地的所有权人,将保护土地写成国策,但现实是土地一直在脱离农民,而且土地一旦脱离农民和农业,就好像打了鸡血,产值会数十倍、数百倍增长。只是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增长农民无福分享。但隐约感觉,这种增长和聚宝盆的增长不同,聚宝盆的增长是永不停歇,而这种增长只是放大,透着吸食毒品一样的亢奋。读到阿来《大地的语言》,“人操持着不同的语言,而全世界的土地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一种只要愿意倾听,就能懂得的语言——质朴,诚恳,比所有人类曾经创造的,将来还要创造的都要持久绵远。”如醍醐灌顶,土地瞬间与儿时的聚宝盆联成一体。土地就是人们追寻千年的聚宝盆,它只有一种语言或功能,就是——种进去种子,果实就会再舀也舀不完。
原来,聚宝盆一直都在,只是我们不愿倾听,或者并不珍惜,甚至正在打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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