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夏天
□北芳天刚麻麻亮，鹅鸭就在院子里吞吃昨晚的剩草，一边晃着脖子吞咽，一边点头哈腰地商量着今天去哪个浑水湾里捞鱼吃。两只白鹅除了会下蛋，还会看家护院，看到生人便狂张翅膀，扑过去用它不能咬人的扁嘴噜嗦人裤腿，夏天还会扭人家腿上的肉，像狗一样看着门。母亲喂养的鸽子们也呼啦飞下来，觅食残渣剩饭，大狗黑豹和狮子狗团团一疯闹，鸽子们呼啦又飞上房顶。门口的大柳树上，两只喝饱了露水的知了，吱———吱———地试了一下嗓子，便肆无忌惮地唱起来，像剧团的演员每天早晨在公园旁若无人地练嗓子。
小院里的热闹吵得人无法睡懒觉。母亲忍着曾经摔坏未治疗的腰椎刺出来的疼，起床喂那些鹅鸭鸽子们，再做饭。脑血栓的父亲十几年不曾脱衣服睡觉，起来后用一只还能动弹的手洗把脸，拄着他的灰菜小棍从东街头走到西街头，他像军人每天必须跑五公里一样，拖着一条萎缩的腿耷拉着一只坏死的胳膊坚持晨练了16年。回来后便和邻居老李头一人拿一把破扫帚打扫门口，父亲用一只手照样把柳树叶扫干净。
夏的气息婉约起来了，因为有两棵大柳树的荫庇，再热的天，柳树下也是一处避暑胜地。老头子们拿着马扎过来了，老婆子们摇着葵扇拉趴着八字腿或O型腿蹒跚而来，年轻的婆婆抱着孙子走来了，一天到晚自言自语的瞎老婆也摸索着过来了。大人小孩一聚集就相视而笑，有自在的喜气。我家门口顿时像个小会场，碎碎的欢声笑语像村前的小河叮叮咚咚地响，翻晒着别人的家底，也抖搂着自家的隐私，絮叨着琐碎的话语，说也说不完，说过了的，如流沙被河水卷走……
母亲闲不住，不时回家洗一盆李子或桃子，都是自家树上摘的，吃不完分着吃是件开心的事。大人都尽量不动，小狗也把脸贴在地上伸着舌头喘气，小孩却和树上的蝉一样越热玩得越欢，身上的泥汗抓一把黏糊糊的，能够在柳树下度过一天最闷热的时间，已经十分享受。肖复兴怎么描写北方的夏天的：“热得真够劲！树叶晒得发白，柏油马路晒得软软的，像糖稀。推车卖冰棍的老太太早已经卖得一干二净。敞着怀、流着汗的工人，抱着啤酒罐罐，仰脖咕咚咚往下灌，活像在饮马，汗不住往外冒，似乎那一颗颗汗珠都是这啤酒挥发出来的……”天再热那些壮年人也照样在山褶子里挥汗如雨，夏天是一个承前启后生命交替的旺季，雨水匀流，青草和庄稼争抢地盘和养分，虫子们也忙着在生儿育女，梦想世代永昌，所以农人要打农药，打草药，或者锄地，或者蹲着拔草，每天在盐水里漉过，又在太阳下当咸鱼晒，所以夏天的风景是要把舒畅从喧闹中拎出来，美好才能水落石出。
大暑的时段里乡间还是以坐夏“抗日”为主的，正当雨季时，亦称“坐雨安居”。小暑大暑，淹死老鼠。这谚语说明雨水频繁，把地下润透彻了，住在地洞里爽快无比的老鼠被大水冲了安乐窝，抱头鼠窜无处安身。人呢，三伏天刚洗过澡出来又是一身汗，最痛快的就是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把流火的热浪瞬间浇灭，把烦躁难耐的火气给降降温。大雨惊心，也把旧年的老蚊从檐瓦中都轰出来，夜晚神出鬼没，在耳边嗡嗡作响，不时听见人们啪啪打蚊子实际却是打自己的响声。
庄稼喜雨，潜滋暗长，农人喜雨，丰收在望。青蛙喜雨，儿孙满堂，鹅鸭喜雨，池塘清亮。我心喜雨，诗意绵长。有诗心的人都喜欢看雨，听雨，品雨，高楼听风，茅檐听雨，人便成为自然的知己。秋木门扉，生铁辅首，青石泥墙，院子里锄镰掀镢，在细雨里，渐渐呈现出一种幽暗而凉沁的光泽。仿佛经世蒙尘，历风受霜后的灿然一笑，定住了前生今世的光阴。门旁简陋的丝瓜架，黄花被打歪了，很狼狈的样子，实际上那个旧铁丝搭起的架子上还爬满了佛手瓜和葫芦，总是在黄昏挤满了黄色和白色的喇叭型的花朵，蝴蝶和葫芦峰就争相来献媚。我看这一切都是诗意的，唐风宋雨润泽了我的心，宋朝的雨水特别多，绵绵密密一直下到今天，晏殊独立雨中伤感落花，柳永的白衣在江南雨巷里掀动着，为红颜知己唱着揪人心弦的《雨霖铃》，却无力阻断行程，只能藏身归意于长词慢调之中了。李清照看着“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人生的悲欢离合涌上心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呢？更有那黄州的快哉亭里，风雨破寒初。峨冠博带的苏子也感到了几分寒冷。暑天的寒凉来自政治上的失意，又少有知己。看着“清颍东流”，他想到了老师修建的平山堂。在那一夜，江南无边丝雨细如愁，湮没了天际的孤鸿。无颖师，无子期，我又当如何？词人迷惘了，迎面而来的，是楚天清冷的风雨。只有蒋捷别出心裁地听出了禅意，把少年中年老年三种境界的人生，悟透了，便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宋词是一个个抒情的雨塘。书写着流水般在雨中弥散的宋词，把朝雨、暮雨、夜雨、骤雨、疏雨、细雨、微雨、烟雨、风雨、雷雨、山雨、江雨、春雨、秋雨、寒雨、残雨、芭蕉雨、梧桐雨、杏花雨、梨花雨写了个满汉全席。
青山隐隐，阡陌纵横，柴扉虚掩，点水蜻蜓戏蛙鸣，弄花蝴蝶媚眼飞。在焦灼如夏般的人生里，岁岁年年，享受这一季长夏的情趣与安逸。山村与太阳一样古老，大柳树，老槐树，都是村庄的说书人，连同风声雨声一起，用诗词表达对二十四节气的美好寓意。它将山村的活动刻在密密匝匝的年轮上，不用纸，不用笔，不用键盘和电脑，记录着每个夏日的故事和我一生的悲欢离合。
门前的夏天，坐着一代又一代的山村父老，在时间的车轮下，循着四季的韵律，过着山野本真恬淡的生活，守着朝夕，把俗世的春夏秋冬看成诗歌，像唐风宋雨一样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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