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美就在于从容不迫
童年的时候,父亲母亲与我的关系很深,尤其是母亲。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亲问我考了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就严厉地问:“为什么没有考第一名?”我正发抖时,母亲一把把我抱走,说:“别理你爸爸。”我好感谢那样的拥抱,仿佛把一切我无法承担的压力都纾解了。
我常感觉母亲有一双魔术师般的手:我小时候盖的被子,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人家送我母亲十几种毛线,她就织成毛衣,每年过年再把旧毛衣拆了,用旧毛线织出新花样,便又是一件新衣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跟在母亲身旁,看她买菜、包水饺。不论买什么菜,她总是会用食指跟大拇指的指甲,把老的地方掐掉,把普通的食材变成我们嘴里最好吃的菜。
我很同情现在的小孩。我的学生不知道什么叫择菜,你给他们四季豆,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因为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没有人带着他们择菜洗菜。他们也很少吃到真正好吃的东西。如今,再富有的人家,小孩子也难免吃到很糟糕的东西。
美的感受,是需要时间的。我们那个年代的父母,在生活上花了很多的时间。譬如我盖的那床被子,现在看来是多么奢侈,因为那是母亲亲手做出来的,而且母亲每个星期都会拆洗一次。
那个年代没有洗衣机,她要到河边去洗,拿木棒槌敲打。被单洗完以后,用淘米水浆过,等到阳光好的时候搭在竹竿上晒。我盖被子的时候,被单上就有阳光和米浆的味道。我想现在全世界能买到的最贵的名牌被子,大概都没有那种奢侈。这几年我到日本,发现日本到现在还有人用这种方法洗被子、浆被子。这是一种生活情调,美的情调。
我觉得现在的人其实很穷,我们很难为慢节奏的生活花钱。但其实,慢节奏中才有生活的质量。今天的有些富豪,盖着乱七八糟的被单,清洗的时候就丢进洗衣机,用的可能是含有不健康成分的洗衣粉。所以忽然觉得,我成长的过程其实是相当富有的,所有手工的物品,都有一种买不到的精致。
人类的手,是一切美的起点。人类五种感官的活动,构成了美学。所谓美的感受,也源自你对一个人的情感,对一个地方的情感,对一个事物的情感。我的第一堂美学课,其实是母亲给我上的。我们过去经常会走到院子里去看一朵花、一片叶子,做很多没有目的的举动,她不像其他大人,看到小孩没事做的时候会慌张。
我尽量学习母亲的这种不慌张。在大学教书的时候,每年四月,羊蹄甲红成一片,上课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十八九岁正在恋爱的年轻人,根本就没有心思听课。我会停止上课,带学生去花下坐一个钟头,聊天,或什么都不做。
我们需要有这样的课堂。不是每天都要如此,而是教育者偶尔要带孩子出去看花,去听海浪的声音,让他们脱掉鞋子去踩沙滩。教育不要那么功利,要让年轻人重新找回他们身体里的很多的渴望。
生活的美,需要人们舍得付出时间去创造。而在当今的职业状态下,做父母的很难做到。
我有一个朋友,他爸爸已经九十多岁,这几年身体不好,坐在轮椅上。他请了三个护工照顾爸爸。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快累死了,爸爸却总是抱怨。我就说,老兄,讲老实话,你爸爸不需要护工,你爸爸需要你。
我们可能完全忘记了亲子关系是什么。我告诉朋友,你父亲需要的不是医师也不是看护,在他心灵最荒凉的时刻,他需要的是你握握他的手、搂搂他的肩膀,跟他撒娇。对上一辈如此,对下一辈亦然。
我给一个公司的员工上课。这些人多从名校毕业,平均年龄三十几岁。他们进入这家公司以后就有股份。他们每天看着股票涨跌,但如果十年内离职,股票就全部收归公司。所以没有一个人敢离职,人就相当于卖给这家公司了。
这是他们认为最好的管理。这家公司的业绩到现在依旧很好,可是同时他们也要付出代价。他们的主管很自豪地告诉我,这里没有人在晚上十一点以前回家,其中有一个,八年都没有休假。
有一天我讲完课,有人向我提问,他说:“我女儿现在五岁了,您认为她应该去学小提琴还是钢琴?”
“你是那位八年没有休假、晚上十一点都不回家的爸爸吗?”我问道,他点点头。然后我给出了我的建议:“你可不可以先不要关心女儿要学小提琴还是钢琴,赶紧回家抱抱她吧。”
我知道他不能理解我的这个建议,但我真的希望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够记住父亲的体温,将来她走到天涯海角,也能拥有很大的安慰和鼓励。这是人最本质的、最根本的渴望,即便我带进课堂的是艺术,但我所要表达的,却不只是艺术,还有艺术旨在传达的生活哲学。
因此,我感谢我母亲的陪伴,感谢我们一起做过的看似无聊的事情。德国浪漫主义时代的文学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是贝多芬的音乐,是海涅的诗,是尼采的超人哲学。他们共同的人生梦想是“狂飙”,“狂飙”是生命飞扬的追求。感谢母亲记住了她青春时的热情、爱与狂飙的梦想,并告诉我,她曾有过的生命之爱。(摘自《读者》作者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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