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高杨
第一次遇见他,是一个清冷的傍晚。东京深秋的风又冷又大,街上的行人都在匆匆赶路,谁也不想在这冷风里多留片刻。
我去高田马场的文具店买过了信纸和信封,正加快步子往家里赶,迎面就碰上了他——一个胖乎乎的男青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衬衣,扎着黑色的领带。两只手举着一个大大的地铺垫,用头顶着,还拿着一个公文包,笨手笨脚、跌跌撞撞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小跑,时不时地挡住对面来人的去路。于是,他一边跑,嘴里一边不停地说:“司米马森”(不好意思)。狭窄的人行道被他占去了一半儿,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要侧一下身子让着他。就在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正低头给对面的人道歉,头上顶着的垫子滑了下来,重重地撞在我的前胸。这一下子可不轻,我“哎哟”一声倒在人行道的栏杆上,半天缓不上气儿。
他吓坏了,赶紧将手里的公文包和垫子扔在地上,面红耳赤地问我“大丈夫,得斯嘎?”(你没事吧?)我这才看清了这个年轻人。胖乎乎的脸上,一双小眼睛,架了副黑框眼镜,一着急脸通红,特别像《哆啦A梦》里的胖虎,估计有二十五六岁。“啊,”我学日本人的口气,点点头对他说,“大丈夫得斯。”(没关系的)他赶紧站直了身子,鸡叨米似地鞠躬,不停地道歉。
看着这个有些粗笨的年轻人,我心里突然升腾起了一丝怜悯。听口音他不像东京人,从穿着来看,全身都是便宜货,脚上的皮鞋都磨秃了。这么晚背着一个地铺垫子在路上跑,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刚刚找到工作,租住在附近的职场菜鸟。看他满头大汗道歉的样子,怪可怜的。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我对他笑着摇摇头。见我笑了,他终于放松下来,直起了身子,长出一口气。又说了很多次“果卖那塞”(对不起),才背起垫子又走进了夜幕。日本人里想找出个胖子可不容易,于是,我记住了这个胖胖的年轻人。
其实除了胖,他与大街上那些匆忙赶路、赶车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分别。在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国家,每个社会分层都严格地论资排辈,新人们必须对前辈恭恭敬敬,俯首帖耳。职场残酷,机会有限,专业和心理上没有准备好的年轻人是没办法求生存的。所以,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职场新人也就成了日本最辛苦的人群。
日本的年轻人大都极简朴。他们是整个社会财富分配占有率最低的。他们没有高档的包包、鞋子,大都穿着些便宜货。脚上的仿皮鞋也多被磨偏了鞋跟。就穿着这样一双鞋子在寒风里奔波,让人看着有些不忍。当然,还不仅是这些,无休无止的加班,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巨大工作量也压在他们并不强壮的肩膀上。并且,作为一个新人,不能与会社谈条件,而是完成如山一样的工作后,默默领取固定的收入,心甘情愿地交纳高额的个人所得税,推动整个日本经济往前走,养活着全社会的老人和孩子。
他们将自己称为“社畜”——会社和社会的畜牲。对他们来说,生活的全部,只有努力地工作,为社会服务。买房子渡假这种奢侈的行为,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追求。
三个多月以后,也是个傍晚,我又在那条狭窄的路上碰上了“胖虎”。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而是跟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一起,看起来他们喝了不少酒,一路走,一路旁若无人地高声唱歌,跟之前的唯唯诺诺大相径庭。可那歌声听起来一点也不欢快,而是让人感到悲伤。我不由得站住脚步,看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喝醉的两人,一边唱,一边互相搂抱着从我身边走过,停在了下一个路灯下,兴奋地高声争辩起了什么,越说越激动,那个年长的男子突然抬手重重地在“胖虎”脸上扇了一个耳光。“胖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傻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并不敢出声。年长的男子大声说了一句“巴嘎”,扔下“胖虎”独自走了。那个胖乎乎的男孩子,就一直站在路灯下,一直站着。
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这条街道上碰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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