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最忆是麻食 □雪如
儿子去日本留学已经两年了,几天前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东京哪里可以吃到麻食?”这略显违和的话,既让人哑然失笑,又瞬间激活了我对麻食的所有记忆。
小时候,我和弟弟随爷爷奶奶生活,母亲在镇上上班,只有周六下午才能回来看望我们。那时,我们姐弟俩眼巴巴地数着日子;一到周六中午,连午饭都没心思吃,我就牵着弟弟的手,或是背着他,走在乡间崎岖的小路上,去迎母亲。直到走到极限,我们才停下来,然后站在路边,痴痴地望着远处,等待母亲出现。每次母亲回来,都会烧水给我们洗头洗脸,换上干净衣服,教我们唱歌。年轻时的母亲热爱文学、电影与音乐,会唱很多歌,就连走路时嘴里都哼着歌。我和弟弟一边一个趴在母亲腿上,用倾慕的眼神看着她,唱着歌。那是一周之中我俩最幸福的时刻,足以让我在接下来的一周反复回味。周日中午,母亲必定为我们做顿好吃的。
那是几十年前物质匮乏的时代,孩子们能够吃到的美食有限,关中平原流行的饭食无非油泼面、臊子面、搅团、煎饼、麻食之类,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麻食。那时的生麻食全是手工制作,不似今天这么方便快捷,超市、菜市场到处可见。唯其制作过程漫长,才更引人食欲。
母亲总是先把面和好,在醒面的过程中洗菜。那时候,我以为麻食的灵魂是多菜。什么菜都可以往里面放,土豆、西红柿、海带、蘑菇,菠菜、豆腐、豆腐皮,丰俭由人。麻食有着宽阔的胸襟,不捐细流。菜的形状不拘一格,五花八门,土豆、西红柿、蘑菇和豆腐切成丁,海带和豆腐皮切成丝,泡发好的粉条、腐竹切段。菜料理完毕后,母亲开始揉面。把面擀成稍厚的面皮,再横竖几刀切成丁,然后全家总动员,用拇指轻轻在面丁上一搓,一个卷曲的麻食就滚动着做好了。在做麻食的过程中,一家人有说有笑,气氛欢脱。
接下来就是厨房里活色生香的高光时刻,也是各种食材从萍水相逢到肝胆相照、互相成就的过程。母亲起锅烧油,油热后葱花姜末打先锋,各种菜丁铺垫,生抽老抽五香粉以身相许,炒至西红柿感动落泪加水,水开,粉条、腐竹、麻食一跃而下,海带丝豆腐皮紧随其后,所有食材在锅中一起翻滚,汤色由浅变深,然后淋入蛋液,撒适量盐,大功告成。
一碗优秀的麻食,往往色香味俱全。菜的颜色红、黄、绿、白,不一而足,兼容并包,使人赏心悦目。菜和麻食水乳交融,不分君臣,无论彼此。食用时再倒入几滴老陈醋,加上一勺油泼辣子,油、汪、煎,咸、酸、辣味俱有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与和谐,口感丰富,鲜香怡人。吸溜一口,使人意动神飞。特别是在冬天,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灯光橙黄,那时候家里没有暖气,屋子中央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全家人围在炉边,还没吃饭,单是捧着碗,碗里的热度都能让手不再冻疼。有人说,生活需要仪式感。吃麻食的仪式感似乎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吃上几口麻食,嘬一口滚烫的汤,热气氤氲,使人顿时寒意全无。
吃麻食时,关中人才能对“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这句话有更深切的理解,我每次吃麻食都是三碗不过冈,才不管什么淑女人设,崩塌就崩塌,忧伤与寂寞也似乎变得遥远了。麻食不是杜康,却也能解忧消愁。
回想起来,母亲确实对这种食材繁富的饭情有独钟,就连熬粥,也要在米汤里源源不断地加入花生、红枣、葡萄干等各种果脯,阵容之豪华,堪称梦之队。当我现在重温母亲做的麻食和米粥时,脑海里闪现出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痛饮人生的满杯。”母亲的饭就如同人生,五味杂陈。我曾经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失声痛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也曾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吟咏到天明,也曾为人生的无力感而想过放弃自己,渡劫之后方才明白,这些都是动人好滋味,我唯有干了这满杯。
长大后我走过很多地方,南方、北方,东部、西部,中餐、西餐、日式料理都有领略。仅就中餐而言,我对川菜、粤菜、湘菜等均不陌生,但却一直是麻食发烧友,且热度从未稍减。为人母后,我为儿子做过很多饭,但都因厨艺过低而被儿子频频吐槽,唯一被儿子五星好评的饭便是麻食。我做麻食的步骤,全部是对儿时母亲手法的复制粘贴,那种不厌其烦、添加各种菜的心情也如出一辙。
人到中年后,我慢慢领悟到麻食的灵魂不仅仅是菜品的丰盛,更是爱的醇美与繁盛。母亲不辞辛劳,为亲人们做上一顿不那么洋气的饭,包蕴着她祈盼全家人肚饱心暖、生活红火热闹、日子节节升高的殷切之心。爱吃麻食,无非吃的就是这一点人间烟火气以及寂寥童年中的那份甜美。这种心情,我又经由麻食传递给了儿子。在异国他乡,儿子虽然不拒寿司和海鲜,但心心念念的还是那碗热气蒸腾的麻食。今年由于疫情原因儿子暑假没能回国,下次回家后我一定要好好为他做顿麻食,以慰乡愁。
当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下着冬雨,夹着飘洒的雪花;然而,心里有这碗麻食,便足以抵御人世间的种种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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