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画春山不喜添,且卷帘看

济南时报 2020-09-13 13:53 大字

□陈曼君

《卷帘看》所收的十八篇诗画笔记,我之前几乎都已在鸿杰兄的公号“梅庵闲话”中读过,近日集中重读,浸淫其中,其乐只且。书中篇章,有如嚼梅漱雪,清凉意生者,初夏时节,南风薰窗,偶有热闹,已被消解;有如寻幽觅寂,虚静可期者,日里校稿,神疲心倦,无复可为,恰足养颐;又有如芳馥烂漫,秀鸟媚蝶者,沉醉东风,无言对之,颇生意致;还有如杖藜在舟,行旅飘泊者,平淡生涯,案头凝望,神游书卷,我思古人也。十八章起承转合,艺趣纷呈,使人开卷欣然,会意其中,而有所得。

罗丹说:艺术家只要写出他所看见的就是了,不必多求。——这样无为而自有为的艺术家,已经不是普通艺术从业者所能企及的了。所以每一个时代,能流传保存下来的艺术作品,微乎其微,绝大多数都已淹没无闻。时光如海,能从久远年代“活”到而今的艺术品(尤其是书画),弥足珍贵的背后,是那些历朝历代保存者对他们的珍视与敬惜。作为形物,它们不过是些薄薄的纸、帛、绢,没有青铜的厚重,也没有金玉精润;作为艺术,它们却是曾经一颗鲜活生命的精神体现,一笔一画、一叶一枝、一字一句,都是气息、灵感、情志的符号。确切地说,书画中那些古人的精神意识,已然借着艺术创作,一丝不苟地保存下来了。我还记得自己多年前第一次亲见李白《上阳台帖》时,霎时呆住,继而热泪盈眶——彼时所感所触,至今无法言喻。被几行千年前的字带走穿越,也需要自我与环境机缘吧。此后再见《上阳台帖》,纷扰的参观者和冰冷的展览厅里,不复往日心怀。到后来,我已人居草泽,鲜少再去美术馆博物馆。回到自然中生活,便是艺术给我的生命教诲。

朱光潜先生主张学习文艺要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多多玩味第一流的文艺杰作,

玩味出经典作品平淡无奇表相下隐藏的妙蕴。鸿杰兄志趣正在此,他将诗与画两两相映,以细腻灵动之心目,发现了诗中画里那些常为普通人、乃至艺术爱好者们都忽略的景致,又以娓娓道来、轻描缓抒的文笔和心态写成一篇篇笔记。这些篇章可领略知识又超越知识,会启迪灵感和领悟。有一章,是专门写诗画中的“僮仆”形象的:“你杖藜,我抱琴。你抚琴,我煮茶。你驴背吟诗,我负囊前行。而当你夜晚对月听风不眠时,我只能打盹了。”

文艺批评者惯于目光对准大诗人大画家,几人会关注到那个大人物身边小小的僮仆呢?当欧阳修在秋夜里失眠,闻商声而叹息,不禁感而吟之时,本已被叫醒的小僮仆,早已垂头又沉沉睡去,秋声人籁,与我何干?至于东坡家的僮仆,便更绝了,任尔酒醉夜归晚,我自鼾声如雷。被关在门外的坡仙,无奈只能叹息一声,独自倚杖听江声。转而,便是新的一章《倚杖听江声》,一根小小的藜杖,在诗中,在画里,也可以读出许多姿态和情境:“杖所表现的人物的心灵世界,可以有对闲适的追求,也可以有志趣的高洁,但又远非那么简单。”

杖不只是助人行路的,在诗画之后的艺术家心里,或许还有更丰富的隐喻,读诗便可知会这一层意思了,可是看画的时候,又往往忽略了。所以宋以后的艺术家,开始特别贴心地在画中题诗,生怕我们这些灵气单薄、心思又乱的后代,看不懂他们的画,领悟不到艺术的妙趣。题诗铺陈越来越多,是因为时代需要、人的需要啊。

再如,写水中的孤舟与陆上的蹇驴。“驴在山水画里,与雪景搭配,与行旅搭配,画里有驴,总觉得添了寂寞。但我们在看这些画时,不去想这是孟浩然,那是杜甫,更佳。在诗歌阅读中,追溯‘本事’会少很多诗味,在看画时也一样,非要明确画的是谁,或者本自谁谁的故事,视觉的画中世界,反而因为某些信息太过清晰而使画本身变得模糊。看到画面里的蹇驴,不管是谁在骑,人生的况味,画幅自可传递。”“蹇驴,便是陆上孤篷。”“就如万顷茫然一芥孤舟,小小船篷下人的体验,船篷似不堪风雨,但又实际上给舟中人以保护,这是一种脆弱的保护,更容易催生依赖感……看古山水画中的驴,也会生出这种感受,就如同一个瘦弱清癯的文人,飘泊日久,好不容易孤舟靠岸,接着再乘驴上山。”

“孤篷”与“蹇驴”,最是相互呼应的两章。读完篇章,再回看画中的行人与驴,回想杜甫和陆游骑驴生涯,读他们行旅中的诗,内心感触会变深。高头大马战沙场、系杨柳的诗,读得太多了,也仿佛忘了,其实古人的很多诗,是驴背上吟出来的呀!

山水画(也包括诗歌音乐等),是了不起的艺术家留给普通人的一座桥,这座桥,既连接起心与物,也呈现着心物交会时,人类精神所呈现的高蹈和精妙。

《卷帘看》十八章,鸿杰兄是畅游在诗歌与绘画中的卧游人,常人之所感所见,他或已了然于心,故有意略之,而以更深微沉静的目光,觉察并写下了那些虽寻常却不易被注意的物像。他在书中引用了日本学者清水茂讲柳宗元的一句话:柳宗元总能发现被遗弃的事物的价值。——这个观点,同样很适用于鸿杰兄写《卷帘看》:他总能发现诗画里不被人注意的物像的意义,并不动声色地写成了一本书,可喜可钦。不同的是,柳宗元游于边地,而鸿杰兄,游于诗中画中。正如他自己所写:“卧游,不止是游于纸上的山水,也游于画史,游于风格。而我们自己,不是画中人。明白了这点,山水画里,我更喜欢画中近景不过一角一石,满幅是茫茫水面,而彼岸是丰富的世界,而且是愈丰富愈好。”那愈丰富的物像背后,便是人与自然相互关照时,所产生的心中意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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