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寺:青枫,虚无之中纤弱的踪迹

四川日报 2020-05-29 05:58 大字

□洁尘

京都伏见区的醍醐寺,真言宗醍醐派的总寺,世界文化遗产,一个位于醍醐山整个区域的巨大的寺院,包含了众多塔头,有80多座堂塔建筑。

东山魁夷在《京洛四季》写到春访醍醐寺,特别提到他喜欢“风格堂堂的唐门”。我是2018年夏天去的醍醐寺,唐门好像刚刚修缮过,以前在网上看到的照片上的泛旧的深褐色的板壁和门檐,已经全部重新髹黑,四扇门上面的花纹金漆闪亮,黑底飞金的样貌,确实风格堂堂。唐门是日本国宝,桃山时期的庆长四年(1599年)建立。

盛夏时分,我们在醍醐寺里慢慢游逛着,一路都是浓荫覆盖,满目青葱。杉林、松林,或挺直或盘曲,也分不清一片一片的绿色之中,哪些是枫,哪些是樱。阳光瞅着一点空隙就切进来,在绿叶中切成强光和阴影两个部分,切口处看上去十分锋利。遇到一条干涸的小溪,溪地的红土还带着潮气,小桥的红漆栏杆也已斑驳,跟覆盖之上的大面积绿荫形成对比,倒还相当好看。对于干涸、斑驳所带来的衰气,换个角度审美就不一样了。从侘寂的角度说,干涸、斑驳较之丰沛、滋润,具有更高等级的审美价值,但是,从人的本能来说,后者在生理上所带来的安全感和舒适感,是不容易更改的。也可以说,世间的很多宗教和哲学,是以生存之岌岌可危和生命之短暂脆弱为出发点的。危情预设,方能有所准备。准备什么呢?不准备和准备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但准备了,就尽可能地保持镇定从而保持尊严。人活一世,尊严是最要紧的吧。

再走再逛,时常流水潺潺。醍醐寺的水域想必分支很多吧。青枫伸展在潺潺溪水之上,显得清凉且玲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在青枫的鲜嫩绿色中,比在红枫中更能看清楚佛像的神情呢。

青枫,红枫,枫跟槭有什么关系?去查了一下。日本红叶赏季节去过几次了,但一直没想着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反而是醍醐寺溪流之上的青枫让我去学习研究了一下。

槭树,是槭树科槭树属的泛称,有一百多种,很多是常绿乔木,也有一些落叶灌木,其中一些种,到了秋季,叶片逐渐变为红色或黄色,还有变成青色和紫色的,十分美丽。还有的槭树是常年红艳的。

一座山的寺院,山下叫下醍醐寺,山上叫上醍醐寺。一般的游客如我,除了在山道上转一转,伽蓝的话也就只能找个点逛逛,那个点就是三宝院。唐门是三宝院的正门,除非重大活动,一般情况都不打开,而是从旁门进入。三宝院建于1115年,最早叫做“灌顶院”,与醍醐寺共同构成佛法开悟醍醐灌顶之意。后来改为三宝院。

那年去醍醐寺,进入三宝院后,有点惊喜地发现,回廊地板上居然有电风扇。冬夏两季参观京都的寺院,都要有修行的自觉心,寺院里没有现代人习惯的空调,要在清寒和酷热中,让自己排除天气的不适,安妥地坐在回廊地板上眺望庭园。带着这样的自觉心参观过很多座庭园,但第一次在三宝院看到了电风扇,突然一下子很感动。也不知道该感动什么。

我其实没有享受到电风扇吹来的风。离它近点的回廊地板上已经坐了两个人。我隔了一段距离坐下,电扇摇头时不时送过来的风已经比较微弱了,而且是热风。接近四十摄氏度的气温,电风扇几乎等同于暖风机,这样一来,空气中偶尔的细若游丝一般的微风也就没办法捕捉到了。现代人对各种电器所带来的生活方式的依附心是相当坚固的,没有电、自来水、煤气以及网络,似乎就没办法活下去。科技的进步也带来了人的孱弱。坐在回廊上时,一位戴眼镜的老和尚和两位青年随从和尚笑嘻嘻走出去了,他们穿得可是不少哦,外套是黑色的僧衣,从领口处可以看到内穿白色斜领衫,下面是黄色裙裤,高腿的白色足袋(分趾袜)。从穿着短袖T恤和阔脚中裤还汗水涔涔的我身边走过去,三个和尚都好清凉的感觉,仿佛自带秋风。

三宝院的庭园在京都的各个庭园里也属于上品之作。枯山水和池泉搭配得十分巧妙,圆圆的雾岛杜鹃刈剪得一丝不乱,景观由近至远,由墨黑的山石、青绿的池水、拱桥、踏石、苔藓以及松、樱、枫等各种精心塑形后的树木,一层一层地微妙上抬,上抬的线条十分的流畅和圆润,就这么一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虽说盛夏的色彩几乎仅仅只在各种色度的绿色之间变化,但那种如同花朵一般的柔顺感却丝毫没有减弱。视觉被这种柔顺给好好地按摩了,春粉秋红以及冬天的白雪,在想象中似乎也已经得观了。室生犀星在《造园的人》一书中,有书写夏日庭园的内容,我很喜欢的是他在夏日烈日下畅想秋风,怀念松果落地的声音,思考什么样的庭园意境可以跟西行和芭蕉的歌句相匹配。室生犀星说,“遇到下雨天,那雨声消失在松叶上,树下卧石没有淋湿。想到以上种种乐事,我深深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啊!”

美国作家雷纳德·科伦有一本很妙的小册子叫做《侘寂》。他在论及侘寂之形而上学的基础时发问,何为宇宙的模样?事物要么向虚无发展,要么从虚无演化。在科伦的这本书里,有一段话我很喜欢,“黄昏降临大地,旅人想着避身之所。他注意到旷野中高耸的灯芯草无处不在,于是束了一把,在顶端拉个结。说变就变,一个可以住人的草屋出现了。隔天出发前,他解开结,草屋又倏忽消失,在此成为那一片灯芯草几乎无可分割的部分。原初的荒野,似乎被修复,但栖息微妙的痕迹,仍然保留。细细的扭曲、折叠,要么在这,要么在那。记忆也停留在旅人心底——还有阅读这段描述的读者脑海里。侘寂,最纯粹理想的形式,正是这些在虚无之中纤弱的踪迹,以及它们隐约的证据。”

何谓写作者?思考者加手艺人。得靠阅读去刺激进一步的思考,而手艺保障将思考的结果顺利转化成文字。这是一条越来越难的道路。年轻时不知深浅,凭着激情和一定程度的天赋走上去了,然后就无法下来了,也不甘心下来,也不能下来了。毕竟品尝过艰辛之后的极乐,一般的快乐完全无法满足自己了。我不知道除了写作,我的职业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很难想象。但是,如果单纯的成为一个手艺人的话,这是可能的,我喜欢漫长的看似单调枯燥其实丰富回旋的劳作,很艰辛也很幸福,跟写作一样。

在三宝院的回廊上,我望着庭园,陷入了关于写作的各种胡思乱想之中。汗水涔涔,一直都汗水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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