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化妆的女人
□高杨
早稻田大学提供的寓所里，还有另两家中国来的访问学者。寂寞的异国生活，因为两位芳邻而变得温暖快乐。对门的李桑和隔壁的王桑同是日语专业的学者，她们都曾多次东渡日本，是老东京了，对我这初来乍到的“菜鸟”势必指导多多。大到孩子上学的各项手续，小到哪家超市菜店便宜实惠，指路明灯一般，照亮我混乱和恐慌的生活。
王桑是位美丽的女学者，多年接触日本文化，对她影响很大。对话时，她恰到好处地点头，表示赞同；也能发出二声的“哎”，同时把眼睛睁成好看的圆形，表示惊讶。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在日本人看来，不化妆是很严重的没有礼貌，相当于裸奔，裸奔！”
这话听得我心里一惊，赶紧用手捂住领子。“那我每天顶着一张素脸，也并没有人说什么呀？”我无力地辩驳着，脑海里迅速闪回着一张张日本女人精致的妆容。我曾多么不屑那样的白面和粉腮，就像戴了一张假面，鲜美假花似的笑脸示人，回到家里卸妆后，面对镜子里那张枯槁苍白的面孔，该是多么落寞。
“这就是日本人，”王桑深谙其中玄机，“他们表面上不会有任何表示，但内心是很不高兴的。”
我并不是巴菲特，可以把别人的评论当成无足轻重的事。所以，不得不盘算着要造访一下街角的药妆店。
日本的药妆店可以非常轻易地打垮女人的意志，上万件美发美肤产品，铺天盖地而来，眼睛和脑子都要打结。这些神秘工具直奔向将女人打造成香、白、细、幼的主题而去，从头发丝到脚趾尖。
难道化妆不就是脸涂白，嘴抹红么？细细打量从身边经过的日本女人，每一个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光是那一张薄薄的眼皮，少说就有三四种颜色；无论长发短发，哪一根都用卷发棒细细打理过；每一根手指都涂了满满的护手霜，任意一片指甲都亮闪闪让人不能直视，更不要说那粉面与香腮，忽悠悠眨动着多情的眼睫毛……我于是成为一个突兀的存在，别扭地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身子就渐渐矮了下去。
改造工程势在必行。经过一番学习，我开始大包小包从药妆店往家里背各种瓶瓶罐罐。当这些漂亮的瓶子摆满了桌面的时候，我眯着眼睛对着镜子，幻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变得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像日本女人一样：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心里美得笑出声来。
然而，如何将这些或粉或膏，涂在只有巴掌大的脸上，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日语的说明书看不懂，好在很多品牌都有漫画图解，我如图所示，涂到第三层就觉得脸上的皮肤要窒息了。这之后，还有防晒隔离、妆前乳、粉底，接着再上粉饼，这才能画上彩妆，最后，红红绿绿画满了整张脸，再优雅地拿起长毛的粉扑，弹上一层散粉。脸的部分，才告一段落。当然，还有手和脖子，头发手臂，小腿及脚趾……
一切都铺满我的脸的时候，我觉得整个脸已经被完全包裹住了，对面的镜子里有个陌生女人，笑起来跟哭一样沮丧。
哦，还是算了吧。我飞奔进洗手间，快速洗去脸上的花红柳绿，擦干脸的一瞬间，有种被释放的轻快。
既然来自欧美的女士们连内衣都懒得穿，那我不化妆又算得了什么？我决定不再化妆了。做了这个决定，立刻轻松起来，仿佛缷下了一个很重的担子。拿起手提袋去附近的超市买菜。把买化妆品的钱拿来买好吃的牛肉，难道不是一桩更好的买卖？
排队结账时，店员对排在我前面的人点头哈腰。轮到我，伊只是淡淡地报了钱的数字，便直起腰，用眼角看着我，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心底里一下子蹿出一股释然和藐视，我于是用英语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把我买的东西先包装好，我再付钱给你。”然后，抬起头正面看着她，高傲地，用这张没有化过妆的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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