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克“脑机接口”计划:连上AI的人是全能还是无能?

澎湃新闻 2019-07-30 09:41 大字

在近日的发布会上,马斯克兴奋地宣布了他旗下的Neuralink公司近两年来的研究成果:脑机接口。顾名思义,此项技术通过在脑里植入芯片,可以让大脑和AI直接联通起来,让人可以直接通过思维控制电脑。这项技术将会在明年投入实验,并声称首先用于服务残障人士。在发布会的视频里,我们看到被试双手抱在胸前,仅仅用思维在玩第一人称的射击游戏,屏幕的下方是他大脑的活动信号。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魔法”并不再只是人类的妄想。人类拥有了像造物主一样的能力,能直接将思维的东西现实化,只要想(甚至不需要说)“要有光,人工智能就能把灯打开”。这仿佛就像是自大妄想狂的实现,“我”的意志可以不通过外部媒介直接影响现实,我与世界不再分彼此、融为一体。但正如在精神病理学中自大妄想狂可以往被害妄想的方向转换,“我”能够控制一切的必然代价是,“我”在其中也被控制。也就是说如果人的思维可以控制人工智能的话,那么人工智能反过来控制人的思维也不是不可想象的,至少直接在思维层面上获取信息,将脑“大数据”化是一件可以预料的事情。这其中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是心理学层面的问题——“我”可能会被在我之内未知的力量所控制,有被毁灭性的力量所吞噬的可能;另外是政治经济学上的层面,它涉及权力问题——如果人的意志可以被操控,那么操控与被操控的分别会是谁呢?

思维与现实的“最小间隙”的消失

对于马斯克问题,齐泽克曾被电视台邀请访谈,其中主持人的问题是,我们早已经被电子设备所控制,比如说智能手机早已经改变了人的生活习惯,大量收集用户的信息、诱导用户的行为,那么对于人机接口的技术是否只是智能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一个简单的延伸?齐泽克的回答是否定的。虽然在当代社会中,我们的思想和行为都不可避免地被媒体和数据所影响,我们的数据比我们更了解自己,但是在其中我们依然能够分清什么是我自己内部的思想,什么是外部的世界,它们之间的“最小间隙”依然存在。当我们有一个想法,比如我想上网查天气预报,我必须打开搜索引擎搜索,或者发出声音呼叫Siri出来,如果仅仅有这个想法而不去行动,那当然什么都不会发生。同样地,我们知道上网记录会被记录下来,如果我们不愿意,我们可以“欺骗”电脑,不点击那些“秘密”的兴趣,理论上来说,只要欺骗的行为持续得足够谨慎,那么电脑也只能乖乖中计。但是如果我们大脑的反应直接被上传到云端,那么这种欺骗就变得不可能了,人类失去了大脑这一间私人的房间。我们隐秘的思想,都可以直接变成公开的现实。

我们只需要想象一下妄想狂的精神世界,就能知道“绝对的知”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他们总是担心自己的想法会被别人知道,科技可能将妄想狂的世界变成世界的常态。对于一般人来说,他人“懂”自己似乎是一件温暖的事情,无论是朋友送你一件心头好的礼物,云音乐给你推荐了一首非常合口味的歌,还是淘宝推送了一件契合你审美的衣服。但是,觉得温暖的前提是将给予者人格化,朋友送了合适的礼物说明他之前有在细心地听你说话,或者说明你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投缘,我们只有把淘宝看成这样一个“朋友”,我们才会感谢他。但是,当对方对你的认识越过了一个“人”能做到的,你的内心对于对方来说是透明的,你无法骗过他的时候,这时候恐怖就涌现了,对方“绝对的知”侵入了我最隐私的领地,我在它面前不再有任何秘密。

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被操控的思维被体验为自由。齐泽克在这个访谈里引用了一个实验,通过神经传输,一个人可以像遥控一部汽车那样遥控一个人,而当被遥控的人被问到什么体验的时候,他回答说他以为他一直是自由行动的,从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他被遥控了。在这个实验上,拉康的断言“妄想狂揭露了真理”就在字面意思上是正确的,只有一个被害妄想狂,才会知道有一个异物已经侵入了自己,控制了自己的一切,而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却只能白痴般地认为自己随心所欲的。这时候哲学上所说的“自由意志”就不得不要被重新思考了。自由已经不能以经验的方式去理解,因为就算你感觉自己是自由的,正在出于你的意志去行动,这个意志本身就是被别的力量所决定了的。或许只有在怀疑自己的自由时,自由才是可能的。

意念控制在科幻作品里已经不是新鲜的事情了,一般在日系的作品里会以“魔法”、“超能力”等方式出现,而魔法这个概念多与精神力量相连,这似乎是一个约定俗称的规则,如果魔法师精神力不足,将会被魔法的力量吞噬。这甚至可以追溯到歌德的《浮士德》,当浮士德博士和魔鬼梅菲斯托寻求绝对的知识的时候,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冒着毁灭的风险。

日本的机战片(指以驾驶机器人战斗为题材的动画片,如《高达》系列),驾驶员不是通过仪表盘去控制机器人的,系统已经有了完善的学习程序,驾驶员更多是通过他们的精神力去操控的,机器人更像是他们身体的延伸,也会呈现出驾驶者的精神状态。比如在《新世纪福音战士》将这部分描写得特别细腻,驾驶员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去控制机器人,机器人也会反映出驾驶员的情绪状态,当战斗陷入危机,或者说驾驶员的精神陷入混乱的时候,往往会出现“狂化”的状态,机器人不再受驾驶员的意志的控制,表现出极具破坏性的残忍作战行动,甚至会做出让驾驶员本身懊悔不已的行动。这难道不是弗洛依德所说的“它我”(id)的人工智能化吗?“它我”最初来源于尼采,是指在我之内比我更强的东西。而当我们的思想能和人工智能联通的时候,那么对精神分析提出的问题是,那个比我们更强大的“它我”也会被人工智能化吗?我那些隐秘的、不道德的、破坏性强烈的念头也会被机器所读取,甚至会直接付诸现实吗?机器人会将我脑海里的“疯狂”实现吗?

加速主义的政治

除了以上所说的心理上和哲学上可能的后果,人机对接技术给我们带来的另一个迫切的问题就是政治经济上的。有一种观点认为,这种技术是一种“加速主义”的产物,它在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中被生产出来,但正是这个资本主义的产物让资本主义加速走向自己的灭亡。如上文所述,这项技术带来的是独一性的“个体”这个概念的消失,属于“个体”这个私密的房间将会消失,个体和世界、和其他个体将会融为一体,我们都将从属于一个“集体性”的大脑,这里面似乎表达着一个“云端共产主义”的观念。齐泽克引用了1954年一部好莱坞恐怖短片《它们》(Them)描绘了蚂蚁将作为个体的人类消灭的场景,而这仿佛正在发生,我们的大脑将会连接上一个庞大的服务器上,我们像蚂蚁那样作为一个群体来思考。对于当时视集体主义为洪水猛兽的美国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恐怖片,但对一些左派而言这似乎是个超越资本主义的希望。

但是齐泽克坚决地拒绝这种乌托邦式的观点,与此相反,他认为人机对接技术可能会产生一个更加尖锐的阶级分化:只有一部分拥有特权的阶级能够使自己脱离数码产品的控制,他们处于社会系统的外部,有权利控制他人而自己本身不受控制;而其余的人只能依赖这些数码产品来活着,就像今天我们依赖智能手机那样依赖那些增强人类能力的人机对接芯片,代价是自己的思维和行动被它们所控制。这是齐泽克一贯黑格尔-拉康主义立场的重申,每一种“团结”、“融合”的乌托邦理念背后都有着一个淫秽的例外存在,它在这个共同体之外享有着特权。而且这种阶段分化比传统马克思意义上的阶级分化更加严重、更难以克服的阶级分化,因为它是直接作用在生物层面上的。这甚至比《美丽新世界》的故事更为彻底,因为被控制的人不单止自愿被控制,而且还在享受着一种全能感,因为他们可以借助电子设备增强自己,让自己的思维直接现实化,但是他们越是全能,又越是无能,因为他们所体验到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他者的意志植入,而他并没有任何的反抗空间。

但是,尽管罗列了人机对接一些可能的精神和哲学上的危险后果,但齐泽克没有说这项技术纯粹是一个坏的东西,没有说这是“人性”的终结,更没有说我们应该出于某些伦理上的考虑去禁止这项技术的推行,只是强调这项技术会给我们带来的激进变化,而它将会产生什么影响是未知的,现在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推测,而这些推测是否正确,还有待历史的检验。科技让我们的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们进入尚未准备好进入的未来,这无关好坏的价值判断,而仅仅是一项无可避免的事实,它带来巨大的危险的同时,也可能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有趣的是,虽然齐泽克声称自己不是悲观主义者,也不提倡我们去主动脱离现代生活,回到一种田园的乌托邦中,但是他并没有突出人机对接技术所蕴含的根本上的积极可能性(他当然承认这项技术对残障人士的帮助,但他认为这只是收集个人信息的一个开始)。我们要前往的是没有地图的位置大陆,无论我们是否准备好,这场冒险都已经开始。与其去满带乡愁地哀叹科技如何造成人性的危机,不如在这场冒险里,重新思考“人是什么”这个古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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