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老师何元聪
□ 晓林
讲课像妈妈做饭 让儿女吃最营养的东西
何元聪老师在龙门小学教了近二十年小学语文,但我上小学是在一班,他教的是三班。小学毕业我在本校上戴帽初中,他才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这个戴帽初中是按照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五七指示”要求新办的两年制初中(1974.9-1976.7),也是他教的唯一的初中。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多数是小学三班升初中的,有一小部分是一班的,还有个别是附近农村的。其中有一个是张家山生产队长的儿子,队长的初衷是想让何老师教他儿子多认几个字,何老师努力帮他免了每学期2.4元的学费让他跟班读。
何老师的外貌很有特点,简单一句话就是,长得很像原外交部李部长的样子,当然稍逊李部长的潇洒、大器、幽默和强大的亲和力,白净的脸上表现出太多的严肃。他住在学校一间小寝室里,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像五十好几。据说他老婆也是张家山生产队的,但我们从没在学校见到过,他身边有一个学龄前的女儿,他对女儿的呵护,细致得像妈妈。
那时何老师除了教书,还要参加很多政治学习,自然有好心的女生在必要时帮他照看女儿,不久就有人说他喜欢某女生。其实只要是成绩好的、听话的,不管男生女生他都喜欢。我这个又瘦又小的非三班嫡系,就因为成绩好,很快就成了他自鸣得意的“四张王牌”之一。呵呵,不知他是哪里的口音,他念“张”字听起来很像“沾”的音。
他冬天常穿领口袖口都洗得发白发毛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但是很干净很平整,从领口露出的白衬衫也洗得很白;夏天永远是白衬衣,不论新的旧的,都洗得很干净,袖口卷到肘部;头发光亮得蚂蚁爬行都得拄拐棍,脚上穿的黑皮鞋也是一尘不染。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学校地面全是很细的黄沙土,教室地面坑坑洼洼,还总有一层厚厚的尘土,他就带领三班同学勤工俭学挣钱买石灰,挑粘土,筛煤灰,按比例配料、混料、铺垫、碾压、夯实,再用地巴掌反复拍打,最后用鹅卵石使劲打磨,居然把教室地面打成了光亮平整结实的三合土!刚开始还有人说他是为了脚上的皮鞋,可打成以后,大家感觉到平展光滑坚实的三合土简直好得无与伦比。然后各个班都向他学习,陆续把学校的礼堂和所有教室都打成了三合土。那时,成天打光脚板的我哪有皮鞋脏不脏的担忧,感到最大的好处是课桌和凳子再也不会因为地面不平而摇摇晃晃影响写字了。
何老师教书最大的特点就是填鸭填鸭填鸭。每次上课铃声响起之前,都会看见他一只手夹着书和教案本,另一只手提着两个或者三个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写得密密麻麻的小黑板向教室走来,两个肩膀像即将失衡的天平,一高一低。他讲课像老妈妈做饭一样,总想让儿女吃他认为是最好吃的最营养的东西,做了很多很多还生怕儿女们不够吃,所以他上课经常拖堂。下午最后一节课如果是他上,拖堂就是必然的,而且常常加上一节甚至两节课。其他班的学生都在球场上玩或者放学回家了,唯独我们还在教室里“受罪”。班上贪玩的同学讨厌他,骂他“何烟囱”,几个调皮的同学还在背地里取笑他,极其夸张地翻着厚厚的嘴唇,露出长长的龅牙,耷拉着三角眼,惟妙惟肖地模仿他浓浓的口音,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地念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还刻意喷出大量的飞沫,笑得大家肚子发痛。
对那几个爱捣蛋的同学,何老师头痛得咬牙切齿。后来他改用表扬和鼓励的办法,并把其中的头儿任命为劳动委员,让他组织同学们劳动,结果大伙儿干得可欢了。很快,班上的风气、课堂纪律,包括那几个同学的成绩都有了明显改观。
轰轰烈烈开门办学 教学生实用本领
那时教书是没有统一教材的,主要靠老师自己备课做教案。他结合当时“批林批孔”给我们讲古文,讲历史,远从先秦孔孟,近至东北战场上的林彪,讲得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我们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结合“评水浒,批宋江”给我们讲一百零八将的人物描写和性格塑造;结合“评法批儒”给我们讲战国故事和成语出处,还让同学们轮流登台演讲“法家故事”,教我们谈体会,练口才;结合毛主席诗词给我们讲唐诗宋词,讲李白、杜甫、白居易,讲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讲边塞诗人和田园诗人;结合鲁迅作品给我们讲语法,讲修辞,讲新诗和散文,讲杂文和檄文,讲投枪和匕首……他教我们写诗、写故事、写革命大批判文章。
按何老师的作文评分标准,75分以上是较好,80分以上是好,85分以上是很好,90分以上是极好,95分以上是没有的。记得毕业前我写了一篇同学们在嘉陵江对面山上植树的故事,植树那天才知道,瘦弱的我要用铁十字镐在黏土和鹅卵石混杂的荒山上打十个直径和深度都在六十公分以上的树窝是多么不容易。当时感触颇多,写的时候思路很活跃,很放得开,描写很细,也许超过了他的预期,居然给了我97分!
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期,学校大讲学工学农学军和批判资产阶级,他为了不担“走白专道路"的罪名,带领我们轰轰烈烈地开展“开门办学”,教我们学将来能为人民服务的实用本领。他受小说《红雨》、电影《春苗》启发,为了我们毕业后下乡当知青能像红雨和春苗一样当赤脚医生或者兽医,他请来镇卫生所最“权威”的医生给我们讲医学和针灸,周末还带领我们步行到几十公里外的金城山上采草药。好多收获哟,整个校园晒满了管仲、鸡血藤、车前草、鱼腥草……同学们好忙好累好开心。他教我们把采回的药按配方加工成给猪吃的“猪瘟散”“催肥散”,并带着大家走村串户去卖,周末领着我们上街摆摊,既卖兽药又免费为老百姓扎银针治病。还教我们写了两首宣传顺口溜,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一首叫《我们不收一分钱》,内容是:“长短银针都齐全,消毒严格有药棉。义务医疗为革命,我们不收一分钱!”另一首叫《全心全意为人民》,即:“银针虽小治重病,贫下中农请放心。我们治病不收钱,全心全意为人民。”所用的消毒液是从药铺里买来的新洁尔灭,按两颗配500毫升凉开水的比例自己兑的。果真还有不少人前来扎针看病,而且还有些疗效!
考虑到当知青是我们的必由之路,学校专门开设了“农业基础知识”课。何老师教我们嫁接农作物;教我们用石灰和硫磺,好像还加了些烟骨头自制农药“石硫合剂”;教我们用竹子造纸等多种多样的实用技术。他听说有个同学的父亲是搬运公司的,就请同学的父亲来教我们开手扶拖拉机。嘿嘿,这是大家最喜欢学的,想着自己将来在广阔天地的金光大道上,“突突突”地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满车的乡亲和丰收的粮食,心里美滋滋的。
他还收集很多农谚传授给我们,什么“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芒种不种,过后落空”“小满前后,种瓜种豆”“清明要晴,谷雨要淋”,什么“天上出了鲤鱼斑,明天晒谷不用翻”“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云跑东一场空,云跑西穿蓑衣”“雷公先唱歌,有雨都不多”等等,这些谚语我现在都还记得。
他还带领我们勤工俭学,挣钱改善学习条件。带我们去江对面的绢纺厂帮助清选混在蚕丝中的杂质,那个活不繁重,但是有很浓的怪味儿,很多人受不了,我即使戴上口罩也总是想吐。带我们到河坝采芦苇花来卖,挣的钱用来买纱布,做成窗帘安在教室里挡冬天的雾。那时教室两边的窗户是木栅栏式的,没有玻璃和窗帘,冬天的早晨,桌凳上全是湿漉漉的冷露,黑板湿得根本无法写字,安上的窗帘虽说只是一层网状的纱布,但还是好了很多。后来又买了很多书,既有《新华字典》《汉语成语小辞典》《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学习工具书,也有《艳阳天》《金光大道》《激战无名川》《春潮急》《西沙儿女》等文艺书籍,还建了个小小阅览室。
受他启发,我和几个同学放学后去捡二炭(混杂在煤炭渣中没燃烧完全的煤炭)卖给餐馆。那时什么物资都短缺,分配给餐馆的煤炭不够用,两分钱一斤的二炭很好卖。一个多月下来,我们用卖二炭的钱买了一个七块多钱的橡胶篮球来玩,好有成就感!别的同学羡慕得手痒眼红的。没过几天何老师知道了,球就充公了。
他有时也和我们一起打篮球,他投球的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样,通常大家投球是右手把球举到头前,左手护着球,右手发力投出,他是双手抓住球从胸前发力推出去,姿势怪怪的,可命中率还不错。
那时学农的劳动课特别多,莫看何老师皮肤比一般人白,穿着又很干净,一副典型的白面书生样子,可不知为什么他做农活很内行,也很有劲,可以算得上个庄稼把式。有一天,他带领同学们下地帮助生产队种庄稼,叫我不用下地,协助一个比他年轻但比他“红”、比他牛的吴老师办劳动竞赛墙报。中午他回来后,我悄悄告诉他,吴老师写的竞赛两字好像错了。经他确认,确实“竞”字多了一横,“赛”字少了一横,他在拿毛笔小心翼翼修改时,脸上流露出我从未见到过的孩子般甜甜的笑。多少年后,我猜想那幸福甜笑的意思是不是:你牛B什么呀,我的学生都能纠正你的错字了!
刻钢板发资料 刮起歇后语流行风
何老师写字也与众不同,即使不是方格子,他写的每个字上下左右都对得端端正正。他的笔管笔锋都比别人更加垂直纸面,几乎是严格的中锋运笔,字迹也不是常见的颜、柳、欧、赵体等,反正写得蛮好看的。不论他写的笔记、教案、黑板板书,还是毛笔字都很漂亮,是大气的行楷。每个同学的作业本封面都是他亲自写班级、姓名等,同学们都有意无意模仿他的字,至今我的签名仍像他的笔迹。我成年以后,涉猎的碑帖多了些,才悟到他的字有黄庭坚《松风阁》的韵味,笔划都有一种向心力,一笔不苟,个别笔划很夸张、豪放,但都绝对收得住中锋。
由于我家与学校仅一墙之隔,我经常被他叫去帮他抄抄写写。他常常在厕所里一边对着尿槽“唰唰唰”地屙尿,一边抬着头,探过齐眉高的土坯墙对着我家喊,我就会应声翻墙过去,要么是帮他把教案写到小黑板上,要么帮着整理他的一些文摘、心得体会。后来他不写小黑板了,就教我站在凳子上往教室大黑板上写,供同学们抄。再后来教我刻钢板、印油印,给大家发资料,为此我少参加了很多劳动课。尤其是刻赤脚医生的讲义,厚厚的几本书,我刻了多少筒蜡纸、刻钝了多少铁笔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钢板刻废了两张和遇到的几件小事。
一次是我被叫到他寝室去抄写东西,看到他和他的好友颜老师对着一个倒扣的饭碗比划着在争论:当下农业学大寨,到处都在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个个山头削成人造小平原,这会使耕地面积增加还是减少?何老师说馒头山或者奶头山近似圆锥体,侧表面积当然比底面积大,弄平了面积会减少,颜老师却认为弄平了可耕面积会增加。何老师坚持斜面上本来就在种庄稼……结果他们都没能说服对方,而我至今还在困惑到底他俩谁是对的。
有一回被喊到他那里去,不是抄东西,大概是因为学校李老师要生小孩,何老师教我写聘书,然后要我悄悄带着聘书到附近乡下去请一个姓徐的农民来代课。事实证明何老师没选错人,老师和同学们都还喜欢那个徐老师,几年后听说他作为“老三届”和我们一样参加了高考,虽然年龄很不小了,但还是考上了师范。
还有一次他又叫我去,交给我两本新买的小说,一本是《敌后武工队》,一本是《较量》,他读过后在书中作了些标记,要我把划有杠杠的句子帮他摘抄下来,包括“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老虎挂佛珠——假充善人”之类的生动、形象、有趣的句子。我在帮他摘抄时,当然把小说也读了一遍,另外还买了一个比半个手掌还小的小本本,把他要摘的和我自己喜欢的句子都摘抄下来随时带在身上。为此他在课堂上表扬我,还专门给同学们讲了一堂“歇后语”的课。课后班上刮起了一场歇后语流行风,同学们各显神通,从各种渠道收集歇后语争相传抄,平常聊天、写作文、开玩笑、争辩问题时都特别喜欢用歇后语来表达,什么“狗掀门帘——全靠一张嘴”“孔夫子的口袋——尽是书(输)”“飞机上挂口袋——装风(疯)”“外侄打灯笼——照舅(旧)”“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尖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股风很快由全班刮向全年级全校,接着演变成了语文热……何老师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数学老师、物理老师、历史老师等流露出的表情却很复杂,物理老师讥讽他:笑得龅牙根根都露出来了,小心把嘴巴笑豁了。他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嘴巴更大了。
学生考上大学家长都说他是好老师
快毕业时,有一次他又叫我到他家里抄东西,抄写中他冷不丁问我:“你是想当知青还是想读高中?”见我只是红着脸低头写字,羞于启齿的样子,他又自言自语:“当知青是很光荣的事,想读高中也不丢人,不羞耻。”
初中毕业后,班上一些个子和年龄大些的同学都戴上大红花,光荣地下乡当知青去了。因为我不满十六岁,个子又很瘦小,只好读两年高中再说。我上的是当地的普通高中,而龙门小学竟然接着新办了一个戴帽高中班,而且是像电影《决裂》里那样的兽医高中班。何老师当这个班的班主任教语文,班上的学生多是本县内的公社干部子弟。记得我们开学没几天毛主席逝世了,再后来就说要恢复高考了。两年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何老师那个兽医班也有几个学生考上了大学文科。
临行前何老师来祝贺我,叮嘱我好好学习,特别提醒我妈妈不要因为我考上大学了就给我买新衣服穿,要我报到时保持原来艰苦朴素的样子,这样才有利于申请助学金。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我大学同学中除了几个带薪的,基本都享受了助学金,我还是甲等每月十四元,哈哈,吃饭无忧了。没过多久,何老师写信来说他已调到县师范进修学校去教老师们了,托我帮他买北大王力的《古代汉语》、川师的《历代文学作品选编》等等 ,我都一一照办了,他坚决要给钱!
自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几十年来给我各种教益的师长很多,但占据我心田最多的还是何老师。一直以来,我只要眼睛看到方块字,手上写到方块字或心里想到方块字,似乎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关于何老师的家世身世我一概不知,还是三年前回老家参加同学会,才听说了何老师一些事。他不是本地人,出身书香门第,母亲早年留学日本。他本人是西师的高材生,因为是个“右派”,没留成校还被监管劳动,然后发落到这个小学教书。由于一直表现得中规中矩,家长们都说他是个好老师,四十来岁终于娶了张家山附近一个不识字的农家女……最后走得还算安祥。
图为毕业合影,图中第三排右五是何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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