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中的那幅画 耿平
当代，能拿起画笔作画的作家里，汪曾祺堪称翘楚。会作画的人写起文章来，会不自觉地把作画风格移入创作中，汪曾祺的文章往往画意盎然。散文《昆明的雨》就是这样一篇由一幅幅画连缀而成的文章。
读《昆明的雨》，会让文字带到西南联大那段岁月，会被引领着在雨中的昆明漫步，眼前流动一幅幅只属于昆明的画。
《昆明的雨》从介绍一幅仙人掌图画开始。“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别看这幅画构图简单，汪曾祺却足足用了两个多星期才完成。这幅画，是汪曾祺应巫宁坤请求而作的。宁坤是1984年3月2日请汪曾祺画的，汪曾祺到3月20日才完成。
第二幅图画是猪羊望菜兴叹图。“菜园里有诱惑猪羊的菜蔬，可是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这一个“怕”字，真是绝妙。仙人掌藩篱外，猪羊的不舍和无奈都有了。隔着仙人掌，猪羊只能望美味而兴叹了。这幅画有烟火气，不在昆明生活过，怎么可能写得这么逼真，画得这么传神？
第三幅，画苗族女孩卖杨梅。卖杨梅的是苗族女子，头戴一顶小花帽子，脚穿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你看，那苗家女子的装束，那坐着的姿态，怎么看都是一个美。坐在台阶上的，阶石也美了；美的，还有那烧得炽红的火炭一般的红梅。看到这一幅画，你还不爱上昆明？
第四幅画是房东送花图。昆明人美，美的不仅仅是外表，还有内在。汪曾祺这一次给你画房东和她的女儿。房东携着她的一个养女，女儿手中托着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还带着雨珠。画中该有汪曾祺的，是他年轻时的样子。时间已经久远，人不知在否，缅桂花却依然在记忆里香味弥散。时间再久，汪曾祺依然心怀感恩，感恩昆明，感恩质朴善良的昆明人。
文字写到此处，自己青春的影子出现了，往日的情景也鲜明了。一个小酒店，他和朱德熙坐在那里。桌上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这幅雨中滞留小酒店图，因雨滞留，困在小酒店，本来是无奈的，窘迫的，但若干年后，在汪曾祺的记忆里依然如同昨日。珍视友情，怀想青春岁月，挚爱昆明，这诸多情愫凝聚在图画里。文字记下了，画作完成了，兴之所至，于是配上一首诗：“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熟悉的物，熟悉的景，熟悉的人，一转眼已成追忆，一转眼已定格在画中。汪曾祺这写文章的格式，可不就是在作画吗？
随便取一段文字转换成画，汪曾祺完全有这个能力。从我们俗人眼中看，隔着仙人掌的猪羊望菜兴叹，苗族女孩坐在台阶上卖杨梅和雨中滞留小酒店，都比仙人掌图更有昆明特色，更美，更拿得出手。送朋友昆明特色的画，总得送一幅漂亮的。比如那幅卖杨梅就不错，那幅和朱德熙滞留在酒馆的图画，还配上一首小诗，特有品味。然而汪曾祺酝酿，取舍，然而思来想去，盘桓多日，最终落笔画仙人掌和菌子，送给巫宁坤。
怎么就偏偏给宁坤画仙人掌和菌子？在汪曾祺去世十周年祭，巫宁坤写《花开正满枝》缅怀汪曾祺，文中细述了二人的人生际遇，并评价汪曾祺送给他的那幅画，从构思到布局和题词，处处可见匠心。由此看来，作画的和得画的，他们二人是心意相通又心照不宣了，那汪曾祺的匠心究竟何在呢？
巫宁坤和汪曾祺年轻时都是西南联大同学，后来都在动乱时期历尽坎坷。对比起来，宁坤似乎更凄惨。1951年，正在海外忙于完成博士论文的巫宁坤，收到了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邀请他回到新中国的急电，放弃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回国任教。世事难料，巫宁坤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直到1979年才终于得以摘掉“右派”的帽子。从1957年到1979年，怀揣报国梦的巫宁坤，二十多年间顶着右派的帽子，受尽折磨，尝尽艰辛，几经生死。要知道，这二十多年是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啊，他可以创造人生辉煌篇章。晚年巫宁坤曾用9个字总结自己的人生，用“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9个字概括，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人生苦短，劫难之后，不能再有邪魔鬼祟纠缠。因为仙人掌是辟邪的，可以保佑主人平安，邪魔鬼祟自然见而避之。仙人掌生命力强，画仙人掌既是祝贺巫宁坤走过人生最艰难路程，也祝愿他今后吉祥如意，健康长寿。
汪曾祺在画中还添了几笔，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他们都在昆明吃过菌子的，看着就垂涎了。是不是也有含蓄规劝的意思呢？也许也有吧。有些事过去了也就撂过了，何必揪着过去不放？看看那些菌子，想想生活正美好，还是好好享受当下和未来吧。
汪曾祺以一幅仙人掌图，寄托了对朋友的理解、同情和祝愿。据说那幅画后来一直陪伴着巫宁坤，似乎一直佑护着巫宁坤，给他带来健康长寿。1991年，巫宁坤退休之后定居美国弗吉尼亚州，直到2019年8月10去世，享年99岁。
斯人已逝，斯文长存。当一幅画以文字的形式呈现读者面前，读者不妨仔细品味，寻根究源，自然会别有一番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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